•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音乐视听 > 正文

    在聚居的空气中

    时间:2020-09-08 04:13:4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帕蒂古丽

    猝不及防,黑地里一声短促的“萨拉姆”,让小院忽地亮了一下,翦象党右手抚胸站在我面前,问候的语气里透着维吾尔人的幽默。旁边站着他女儿翦尖,以手抚胸,低眉颔首。在湖南桃源县枫树维回乡维回新村一个农家,看到湖南人隆重地行维吾尔族礼节,让我惊奇得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反应。翦尖拉我走到小楼前,一把推开一楼的门说:“您就住我出嫁前的闺房。”竹沙发、木床、小桌几在灯光下猛然亮了,翦象党的问候和他女儿那句不断重复的“自己人”,让我有种“到家了”的感觉。这对湖南桃源翦姓维吾尔族父女,口里说的是汉语,满脸表情和肢体语言却是维吾尔人的,让我有种幻觉,仿佛维吾尔族那些古老问候语,深秋的葡萄一样一长串、一长串甘美地挂在我们之间。

    夜晚,在翦尖闺房里,翻开枕边薄薄一本《湖南维吾尔族》,翦伯赞的一段话吸引了我:“历史上有些突然发生的事情,真是令人想不到的,当我的远祖住在塔里木盆地的时候,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会东徙中国本部。但是十三世纪初鞑靼人的世界征服,正像一阵狂风暴雨,横扫世界而过……我的远祖哈勒,就在这暴风雨的时代中,不自主地离开了他的故乡,徙向中国内地……谁知到了十四世纪中叶,历史上又再刮起了一阵狂风,把征服者扫出了中国,在这次历史的风暴中,我的始祖八士遂又像沙砾一样被卷到湖南。他虽到湖南,但也并没有预备留下去,所以我的三世祖常蒲,还是宁愿辞官不做,回到故乡去了。想不到常蒲的兄弟常黎,他却愿意留在湖南,这完全是偶然的事情。从此以后,这原住新疆的一个姓哈的氏族,被历史上两阵狂风接力吹送便变成了湖南翦氏了。”

    在床头柜上,我还看到了厚厚两摞一九九六年重修的《翦氏族志》。这套《翦氏族志·序》开篇便是:“我们维吾尔族翦姓始祖哈勒·八十,字周有,原籍新疆回部哈密人。据大量史料记载,先明勋著燕京,官拜京都总兵,从明太祖征讨,屡建奇功,成为明王朝开疆扩土的功臣。因哈勒·八十翦除敌对势力有功,被明太祖朱元璋晋封为镇南定国将军,加太子太保衔,并赐其姓翦,更其名八十为八士,命其镇守湖广辰(州)常(德)一带,翦八士驻兵桃源枫树翦家岗,设立大本营,这时为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

    《翦氏族志》中有一篇《回部世系源流》,是翦氏十六世祖翦山胜写的,其写作的年代为同治三年(1864年),此篇对于翦氏族属的来历、得姓经过以及南迁湖南的时代都有记述(顺治四年所修《桃源县志》中,也有同样的记载)。修族志是翦氏向儒家文化学习而来,从翦氏四修族志来看,为标记族群身份,延续文化命脉,不让祖先的历史散失于无名,翦氏的努力一直在持续。

    牛肉米粉和翦氏豆腐

    一大早,我惊喜地看见翦象党家院子里的新疆馕坑和烤肉炉子。翦象党说,馕坑本来是给新疆来客准备的,维回新村没有人会打馕。烤肉炉子是新疆阿克苏小伙子买合木提特意从新疆购买托运来的。这位青年警察被特招到常德工作了十年,他在湖南没有其他亲人,双休日就住在翦象党家,这两样东西,解了他对馕和烤羊肉的相思之苦。以做牛全席为主的“回味农家乐”,很少烤羊肉、打馕,烤肉炉子跟馕坑这两样家什基本派不上用场,却成为一种必要的摆设,作为维吾尔餐馆的标志性符号,它们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维回新村的人是如此热衷沿路而居,店面和住宅都紧靠马路,回味农家乐就开在S226省道边上。看着省道上一辆又一辆重车怒吼着而去,我暗自猜测,他们住在大路旁,看着路通向远方,车辆来往,或许可以捎带上他们对远方的向往。我怀疑这种对驻扎路边的酷爱,除了交通便利之外,另有难以言喻的隐秘心理。

    我在回味农家乐第一顿早餐,是湖南特色牛肉米粉。餐桌上翦象党讲了一个在桃源一带很盛行的传说:哈勒·八士到了湖南后,想念西域的“拉条子(新疆拌面)”,叫人用湖南大米制作米粉。现在翦姓维吾尔族把这种食物,当成“新疆拉条子”的替代品,这让我猛然想起翦伯赞缅怀先祖哈勒·八士的一句诗,“只今唯有砧声急,犹作当时铁马声”,觉得十分贴切。离乡者将九曲思乡之情寄托在一种食物上,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且不管再怎么将米粉当成拉条子吃,那也还是湖南米粉。牛肉米粉和“新疆拉条子”的味道相去甚远,远得就像中间相隔几千公里的新疆与湖南。

    饭桌上翦象党聊到,有人找湖南桃源翦姓维吾尔族,找到了离枫树维回鄉几十多公里远的剪市镇剪家溪,把剪家当作翦家。翦家有传:“桃源的酒,陬市的糖,剪市的豆腐像城墙,河洑的油条一兀长”。有人考证,剪市应为翦氏,那剪家溪也应为翦家溪,是因一对翦氏夫妻用翦家溪的水做豆腐而远近闻名。看来在桃源,翦家做豆腐还是颇有传统的,不过在新疆,维吾尔族做豆腐的倒是不多见。翦氏自古就能以做豆腐出名,这些都是生活方式受湖南人影响的明证。

    记录本

    这些年,翦象党记了厚厚的一本新疆朋友的地址电话,多是来过桃源的新疆人记在本子上的,有维吾尔文的、汉文的,他不认识维吾尔文,就找了朋友帮着将维吾尔文翻译成汉文。翦象党翻着这些书写不怎么规整的姓名和地址,似乎想努力抓住一些关于新疆的记忆。

    翦象党指着一串维吾尔文地址告诉我,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吐鲁番“巴郎子”(巴郎子,维吾尔语:男孩),他从小听家里老人说桃源县有哈勒·八士的后人,便记在了心里。二〇〇八年,这个巴郎子用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买了到常德的火车票,一路打听,来到了枫树维回乡翦家岗,找到翦象党家。巴郎子带来高昌古城的沙子和葫芦,纯朴的礼物让翦象党黯然落泪,没有什么比这种情谊珍贵了,他觉得“故土把桃源放在了心上”。

    二〇〇八年以后,来枫树维回乡的游客越来越多。在一位开茶庄的赖姓汉族朋友劝说下,翦象党办起了回味农家乐,虽说饭馆为利,却不排除情义,至少能为像那位巴郎子一样远道来探望、又实在没有经济能力的人解决了简单的吃住。

    时有学者、专家带着各种好奇来枫树维回乡,离开故乡六百多年的维吾尔族住什么样的房子,长什么样貌,饮食习惯是否已经改变,看个究竟之后,他们似乎放下了心,带着难以割舍的感情离开桃源,将这里所见所闻,写进论文和调查报告。在翦象党家,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文字,有中国社科院维吾尔族教授的,也有汉族学者的。

    看起来翦象党这记录本是用来睹物思人的,念到每个人的名字,就开始向我讲述他与他们中的某一位相聚桃源的情形。二〇〇八年到二〇一一年,桃源枫树维回乡翦家岗充满亲人聚居的空气,翦象党平均每周接待一位来自新疆的朋友,他们在这本子上留下了手迹,也在这里留下了来自故乡的气息。

    结婚照

    翦象党带我看他楼上的收藏品,一间屋子里维吾尔族的各种乐器一字排开,像个小乐器店。翦象党不计代价地搜集这些,希望以后建个展厅展示出来,让没去过新疆的人通过乐器认识新疆。他还想把翦伯赞先生等维吾尔族名人画像收集齐了挂上墙。他做这些与其说想让人家满足,我看更像是自得其乐、自我陶醉。

    女儿翦尖别出心裁的结婚照,暂时占据着打算挂维吾尔族名人画像的墙面。照片上她完全是维吾尔族打扮,新郎打起手鼓,新娘旋转起舞。翦象党很喜欢女儿戴着小花帽、满头小辫子、身穿艾黛莱丝裙的模样,他觉得哪怕是在这面墙上秀一秀新疆维吾尔族服饰的结婚照,心里也倍觉安慰。

    翦尖告诉我,在外景地拍摄穿维吾尔族服装的结婚照时,有路人冲他们喊:“看,有新疆维吾尔族在拍照”,由于民族风格的服装她才被人称了一回维吾尔族,平时提起民族身份,父女俩在许多场合心里缺少点踏实感。外出时,面对他们身份证上的“维吾尔族”,经常有人大惊小怪:“湖南还有维吾尔族?”父女俩只好对好奇者解释自己与民族身份不符、令人生疑的长相,有人听完说句好听的,父女俩相视一笑,听到不好听的也很无奈,只有听过了之。

    红枣

    在回味农家乐的院墙上,贴着“新疆红枣销售”的字样。农家乐开张以后,翦象党年年帮新疆果农卖哈密大枣、阿克苏红枣,红枣的颜色跟血液类似。有段时间,红枣连接在湖南与新疆之间,对于他来说像是一种隐喻,仿佛抓住了红枣,就抓住了一根与新疆连接的殷红血脉。红枣和它带来的利润并没有让翦象党与遥远故乡的关联维系多久,随着红枣价格下跌,物质基础并不丰厚的翦家对枣农的恳求无颜以对。因为市场饱和,实在售不出去。现在墙上那行销售红枣的联系电话,像一行红色密码,至今徒留在墙面上,只是已经淡了颜色。

    我在阿克苏、库尔勒等地见过那些甘甜殷红的情感依附物——新疆红枣,空挂在南疆成千上万亩的枣树枝头,沙打霜落,似乎在伤怀它无以完成维系南方情感的使命。翦象党直呼,“红枣跌价,生意亏了”,他露出一口略微外暴的门牙,无法辨别那是不是一种苦笑,不过看着多少有种释怀的意味。他也感觉自己与新疆枣农共同负担了“吃亏”,似乎一起“吃亏”也算是对老乡的贡献,俨然完成了一种同甘共苦的认同。

    有些情感的表达竟然这么隐秘曲折,连翦象党也难以明确。两地之间,好多年通过一种干果生意牵引着。他回味着那新疆红枣的甘甜,不住地咋舌:“新疆红枣真香甜,厚厚的枣泥有种粘劲,别处的枣子像发硬的海绵,咬下去两层枣子皮中间没有东西,舌头和牙缝里粘一层酸涩的干皮。”说完吐吐舌头,仿佛要将自己描述的枣皮干涩的口感吐出去。

    远方的羊

    翦象党家的回味农家乐的菜地里,青红黄白绿紫争奇斗艳,南瓜结得繁盛肥大,也许怕吃不完长老了,每天晚餐桌上都有一大汤盆黄灿灿的南瓜汤。

    房后鱼塘养着鱼,鸡舍养了百十只鸡,我遗憾这里没有养羊,翦象党潇洒地朝天边一指,说:“我的羊正在伊犁的草原上吃草,我想要羊肉,六个小时就能送到。”

    二〇一三年维回新村受到了国务院的表彰,翦象党家屋背后的枫林花海旅游景点借着东风正式开门迎客,回味农家乐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

    二〇一四年枫树维回乡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枫树维回乡维回新村的生活就像一个透明的琥珀,一下子呈现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從各个侧面去触摸,从各种角度去观察这颗民族文化融合的活化石。维回新村的人们坦然地迎接着各种关注的目光。他们的坦然来自于一种自信,这种自信有着浮雕一样厚重的质感,它来自于骄傲的祖先赋予这一片土地的辉煌历史底色,来自于翦氏家族一代又一代人不屈奋斗积累的丰富实践经验,来自于他们从多元文化中获取的精神营养。

    翦氏墓地

    如今翦家岗边的枫林花海,过去是哈勒·八士的练兵场,风物已改,“翦旗营”旧名仍存,经历六百多年历史沉淀的翦旗营,有着历经沧桑的沉静。鲜花与美景辉映,仿佛在表达对翦氏先祖的纪念和告慰。历史上的点将阁、荐德楼遗迹早已荡然无存,朱元璋亲赐的“威震南方”四个字,刻于哈勒·八士墓前的碑上,可惜的是朱元璋所赐镇南堂,“破四旧”时全部撤掉了。景区修复了一些亭台楼阁点缀花海间,试图让人想象洪武年间“翦旗营”练兵、跑马、点将、出兵的情形。

    翦家岗边大马坟场、小马坟场,是过去翦旗营埋葬战马的坟场,现在是大大小小的坟堆。一般田地碰到坟堆就不再种了,坟堆的背后野草一直生长过去,直到被河水拦住。偶有几块田地越过坟堆,又种了一截。坟堆上长着的野草,似乎没有人去触碰,小土丘上面布满了经年的柴草。坟里的骨殖早已化作泥土,滋养着这里的庄稼棉花和豆角南瓜。绿树掩映中的翦氏墓葬都是西高东低的长型土堆,黑色墓碑高出杂草的顶部,刻着汉字“清真”,显然是为了让别人明白他们的民族身份。与新疆维吾尔族的墓碑只写逝者姓名、生卒年月的简洁略有不同的是,翦氏的墓碑像一个小族谱,写着一长串子孙名字,对父母亲都用“考妣”之类汉文化的称呼。

    坟边一潭深水,水面像浮着厚厚一层墨绿的“奶皮子”,黑色野鸭在水里浮游,飞舞的蝴蝶也是黑色的,甚至连草丛里觅食虫子的鸡都是黑色的。我留意到坟地里飞过好几种鸟,全是黑色。哈勒,在维吾尔语里恰好是黑色的意思,八士,是头、头目,或者首领。据说,当时翦旗营的旗子也是黑色带锯齿边的,这似乎对我在脑海里复原当时古战场、想象哈勒·八士这个维吾尔族首领的样貌打扮,有着某种启示意味。

    以前没车的年月,翦家人走几十里山路到哈勒·八士碑前纪念先祖,新人多到翦氏祠堂举行婚礼,现在路好了,车也方便了,来哈勒·八士碑前的人反而少了,当然祠堂也早已经没了。枫树清真寺原来是朱元璋所赐的讲经殿,寺前的哈勒·八士墓碑,还有枫树维回乡的介绍以及枫林花海的景区指示牌,同时用了汉文和维吾尔文。维吾尔文这种陌生的文字,呈现在早已不认识母语的翦姓维吾尔族面前(甚至连我此刻写下“母语”这两个汉字时,都有点犹豫和无法确定的感觉),似乎在刻意弥补和平衡什么。是出于一种隐秘的不舍和愧疚?还是出于一种对这种文字的亲切感?恐怕二者兼而有之。给母语一个尊贵的位置供奉起来,也是一种尊重的姿态。虽然这种母语的呈现方式,旁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文化上的摆设和旅游景区的噱头,作为单纯意义上的指示牌,它是用维吾尔文对过去进行的一种解释,却也算是完成了带着歉意的表白。用祖先曾经使用的文字解释祖先的历史,也是恰如其分、名正言顺的,显得更隆重,更有仪式感,更能表达文化上的敬重,对内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对外也是一种身份昭示。不管翦氏后人认不认识维吾尔文,也算是后人们对祖先略带歉意的一片文化孝心。

    生锈的铁锁

    正午的太阳下,翦象党的兄长翦象福带我路过翦象业家,推开院门,前院埋着翦象业的父母亲和爷爷,墓前,翦象福忍着蚊叮虫咬,跪着念了八段“索尔”。墓碑上竖书:

    十八代祖,翦象业太爷翦恒极

    始祖八士1372——1989

    碑文上的1372这个日期,是纪念始祖哈勒·八士的。立碑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到眼前的二〇一七年,算起来翦氏始祖来翦家岗已六百四十五年了。碑文刻有“兴家不忘报国,怀祖必然思乡”的字样,是逝者为先祖和自己表志的。墓碑顶端赫然书着绿色的“清真”二字,这真算得上是地方特色了,当地人一看便知逝者身份。先辈翦旗营的战马场、马坟场现都用来掩埋后人,翦氏先祖恐不料及,后辈们竟与自己的战马共埋一处。

    在往枫林花海必经的路上,马德成将军陵园的大门紧锁着,墓园铁栏内杂草、荆棘丛生。从大门外可以看到一座纪念塔,墓园内是跟随哈勒·八士征战的八位回族随军将军之一马德成和他夫人的墓茔。翦象福请来住在墓园斜对面的马德成将军后人马陶成,打开了墓园锈迹斑斑的铁锁。这位七十岁的回族文化人,一生研究马德成将军,写过不少专著。紧挨着将军墓旁有一座墓冢,麻岩石的墓碑上刻:翦氏孺人马德成夫人墓。

    “夫人是哈勒·八士的妹妹。”马陶成解释。

    “对,哈勒·八士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了马德成将军。当时,先祖哈勒·八士命翦姓维吾尔族与八位回族将军的亲属之间通婚。”翦象福点头。

    战乱的联姻,有的也是一种联合应对,这对夫妻,竟然传下那么多马姓的后人,其他七位回族将军的后人,很多也都生活在村子里,翦家岗边这个村子才被命名为维回新村。

    马陶成说起自己的儿媳妇是土家族,他的后代显然已经不仅仅与翦家通婚了。

    回想当初,朱元璋虽不曾有族群认同这样的理论支撑,倒也清楚族群认同是一种可操作性的政治工具,所谓“以夷制夷”的手段。而活生生的桃源维吾尔族,作为具有“双向度”的人,他们不只是附着于自己历史与文化上的“原生情感”,赋予自己历史和文化象征的符号,他们在关注族籍的象征意义时,更关注它的政治功能,更多地强调的恐怕还是社会精英在唤起族群意识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我问马陶成老人:“这墓园的门平时不开吗?”

    “平时没有重要的客人是不打开的,有一些历史是要上锁的。”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研究先祖历史的人看看手上生锈的钥匙,若有所思。等我们走出了墓园,他郑重地锁上了大门。

    无字断碑

    翦家桥两侧,安卧着两块明代的条石,每块重约三吨,洪武二十二年修忠勇坊时,石条是从桃源大洑溪用木排运过来的,溪流水涨“排”高后,利用浮力将石条安放在翦家桥上。翦家桥架在通往云南和贵州的官道上,两侧的条石俨然两个卫兵,卧守官道左右,这两条历史遗留的标记物,远看起来像两个石头的箭头,指向历史深处。

    过了翦家桥回翦家岗维回新村的路上,翦象福引领我来到一座民居旁,扒开草丛,神秘得如同窥探一处秘密宝藏一样,让我看了一块无字迹的断碑。这块石碑在非常年月被砸断,平整土地时,有字的一截用挖机埋到了地下,有知情者发现无字的一截被弄到刘家桥搭了码头,便运回来,放置在民居后面,断碑渐渐被丛生的杂草掩埋。

    这碑相传是清末为牺牲在虎门禁烟炮台山上的哈勒·八士第九代孙翦如琰而立。本来碑有三块,竖的两块,横的一块,立在镇南堂前,村里像翦象福这个年纪的人小时候都见过,只是很少有人能完整地回忆出上面记录的文字。

    现存的残碑高五点五米,厚零点八米,残留的碑身虽无字,历史本来的重量却沉淀在石头里。时间过去了几百年,石头就像不缩水的历史,稳稳地躺在那里。翦家岗人对一块无字残碑的珍爱,让我窥到了翦氏对祖先的敬畏和对辉煌历史的珍爱。

    在维回新村,我拜访了三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的翦姓老人,他们都珍藏着抗美援朝志愿军纪念章。桃源一带有近百名翦姓维吾尔族人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件爆发,桃源维吾尔族中的进步人士奔赴烽火硝烟的抗日战场,浴血奋战,其中,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国语教师翦万明等分别赴北京和天津参加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翦象砥、翦进成、翦象成、翦万云、翦万进、翦凝前,分别在上甘岭、骑龙山等重大战役中立下特等功、一等功。无论是解放战争,还是土地革命时期,甚至在二万五千里长征时都有翦晋昌、翦海江等十多位桃源维吾尔族青年跟随贺龙在粉碎国民党大围剿中建立了不朽的功勋。翦氏家族还有很多没有立碑的先烈,人们至今用各种方法纪念他们。

    走了枫树维回乡维回新村的几十户翦姓人家,他们个个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先祖哈勒·八士的传奇,他们想方设法将这些刻在墓碑上,写进族谱里,努力将历史完整地保留给子孙后代。有自己的辉煌历史,又能珍爱这份历史的民族是幸福的,也会创造出新的更加灿烂的历史。他们生生不息,从两种文化中萃取精华,他们具有的那份厚重的历史感,使他们活出了人类存在的另一种意义。

    飞驰在跑马场上的高铁

    现代化在乡村是猝不及防的,高铁说来就来,这不可阻挡的新时代象征物,在穿过翦家岗边这个古老的村庄时,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什么。

    高铁穿过古代的跑马场,高铁右边是紫薇园,左边是水稻田。每一条巷弄,每一条小道,都通向练兵跑马场,在这里,现实仿佛直通历史。昔日点将台前,是金鱼池塘,点将台利用高铁的灯,点亮花海之夜,高铁的水泥擎墩之间悬挂的密密麻麻的彩灯,给穿越花海的高铁水泥墩披上一层金缕玉裙。每个高鐵桥墩都绘以各色彩绘,苍天白云作底,映衬着枫林花海,犹如巨型画廊,立于天地之间。

    枫林花海景区“十二木卡姆”广场,利用道路做热瓦普琴杆,舞台为琴耳,琴肚上的拱形作为琴弦的支架,人走在桥上仿佛走在琴上,脚步好似能弹出木卡姆乐曲。这是翦象福做监理最得意的工程。这把横呈于呼啸的高铁与消失的战马旗营之间的热瓦普琴,成了连接历史与现实的浪漫符号。马蹄之声与高铁呼啸,一个在想象中却那么真实,一个即使在现实中又是何等魔幻。历史上的战车兵马与高铁霓虹交相辉映,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中静谧悠远的田园风物,与现代摩登的桃花源景致奇异地交错在一起。

    坐在路边的第三村民小组长翦象明,听翦象福介绍我老家是新疆的,站起身热情地拉住我的手满脸骄傲地说:“我们祖先哈勒·八士就是从新疆来的!”说完,用湖南话吟唱翦象福作词的歌:“我家住在翦家岗边,这里安葬着我的祖先,威震南方力保边关,芙蓉国里梦游天山。”唱完脸上全都是笑意。

    一听我是新疆维吾尔族,好几个人围过来说:“同根同源,我们是翦姓维吾尔族,好想去新疆老家看看咯。”新疆是他们的祖源地,是他们永生渴念的地方。在这寻常巷陌,与世代定居这里的翦家人简短几句寒暄,就已经给了我一种将久远的历史和思乡之情连根拔起的感觉。

    歌声里有另一个故乡

    翦象福家的邻居翦万元老人的长相简直就是返祖了,高鼻梁、深陷的灰绿色眼珠。老人不爱说话,用眼睛看着你时,你总感觉从他灰白的络腮胡子会冷不丁冒出一串维吾尔语。他的回族妻子李先芳夸他年轻时力大无比,担子能挑四百斤。见我用手机拍照,老人下意识地打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顶黑底绿花维吾尔四角丝绒花帽,端端正正戴上坐好。李先芳拿出一叠“新疆妈妈团”的照片,同我分享两地亲人相聚的快乐,“五月份,这里来了一百名新疆妈妈,一个个都热情得很,带的小礼物送完了,就把自己戴的戒指随手赠送给这里的姐妹们。有个新疆大妈把耳环摘下来,亲手给翦三才的妻子李瑞仙戴上,还塞给她两百元见面礼。”她说着,从抽屉里取来一方红底绿叶图案的头巾,让我戴上与翦万元合影。翦象福解释,很多人到她家都喜欢跟翦万元老人合影。我立刻领会了这份好意,接过头巾扎在头上,端端正正坐在老人身边,李先芳满意地看着我们拍好照,我摘下头巾还她,她捧过头巾,嘴里呢喃着:“这是新疆妈妈团亲人的礼物,留个一辈子的念想。”她收起头巾,方方正正叠好,放回抽屉里。

    李先芳喜欢绣十字绣,喜欢带着广场舞播放器去跟姐妹们跳广场舞,尤其喜欢跳新疆舞。她说桃源没有维吾尔族的艾黛莱丝裙卖,如果碰到会买来穿上它跳舞。

    院里流花菊、一串红、鸡冠花、节节高开得正好,侧园是菜地,瓜果蔬菜跟新疆的菜园差不多,跟新疆维吾尔族的庭院相比,院子里唯缺葡萄架。

    翦象党电话彩铃猛然间响起,是一首熟悉的新疆歌曲,“我走过多少地方,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李先芳跟着唱起来,她跟唱了一遍又一遍,这首歌在她苍老的音色里有了新的生命意味。

    历史的新枝丫

    我随翦象福和翦象党两兄弟去看桃源县首届文化体育月开幕式上的藏品展,一路上遇见骑电动车、戴花帽的男人,只要你抚胸行礼,对方必颔首微笑,或以手抚胸郑重回礼。这么潮热的南方天气,看到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几乎个个戴着花帽,倒也自成一道特殊的风景。

    藏品展摊位上,翦象福遇到郑家驿木雕刺绣传承基地的翦永胜,这位翦姓青年对很多与祖先有关的文化遗产着迷,诸如他发现桃源刺绣《八蛮图》的古老图案与哈密发现的刺绣图案一脉相承,瓦当纹、蚩尤图腾也出现在桃源。他似乎找到了研究线索和方向,二〇一七年他成立桃源手工制作协会,专门研究桃源刺绣和桃源木雕。他给我们不停地讲述着,在久远年代里密密麻麻的文化符号间,在难以辨认的众多文化元素中,他显得有些急切。

    在郑驿镇看翦永胜收藏的桃源刺绣和桃源木雕,翦象福、翦象党始终是满脸骄傲和喜悦,他们赞叹这位后人能干。看着翦永胜和他的收藏,他们看到了被前辈传承了六百年的历史,已经在青年人心里扎根,并长出了让他们引以为自豪的新枝丫。

    流蜜的花帽

    一大早,翦象党开车载着我进山,冒雨去看望“牛倌”翦林源。翦林源所在的陬市镇黄花桥村翦姓维吾尔族有一百多人,村里吃牛肉的人多,干菜扣肥牛、牛肉烧芋头、巴掌牛肉,都是当地喜欢的名吃。由此他办了德源黄牛养殖厂,成为桃源县畜牧养殖重点户。

    翦林源有着维吾尔人的粗犷,他说前几年在新疆做生意,在新疆人家都当他是汉族,反而在这里,人家都认可他是维吾尔族,说完他憨厚地笑笑。

    蒙蒙烟雨中,大鱼塘里荷花滴翠,周围土地遍植牛鞭草,牛圈里圆滚滚的黄牛,毛色光亮。雨雾迷蒙中,一老一少两个头戴花帽的男人,走在满塘莲荷间,我恍然有种时光轮回感,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翦家先祖弃戎从耕的翦家岗上。几声牛哞,将我牵回现实,无论在新疆的戈壁沙漠还是湖南的鱼米荷塘,这牛叫声倒是一直不变的。

    临走,翦林源从家里提了一篮鲜嫩水灵的莲子,一路打着伞送我們到车上。

    翦象党上车后,取下头顶的花帽,擦拭头上的雨水,他尝了尝顺花帽流下的雨水说:“真甜。”我以为他在说莲子,他点点头说:“新疆的花帽和湖南的莲子一样甜。”他解释自己戴的花帽是从喀什寄来的,纯手工制作,里面用蜂蜜和冰糖做粘胶,到了南方花帽受潮,戴上它流的汗也是一股蜂蜜加冰糖的甜味。他说再热的天都喜欢戴着维吾尔小花帽,头上虽然在流汗,心里却流着蜜。

    弥合的语言裂隙

    雨天的晚上,买买提·吐尔逊冒雨骑着电驴子,找到回味农家乐来看翦象党。

    买买提·吐尔逊从和田出来不久,到成都卖烤肉也没几个月,听生意人说桃源有维吾尔族就怀着好奇跑来了,到了这里发现湖南维吾尔族看长相顶多像回族,他们有自己的姓,又起汉名,而且完全听不懂维吾尔语。

    买买提·吐尔逊坐在翦象党家院子里,看看那个烤肉炉和馕坑,这两样家什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更像是舞台上的道具。买买提·吐尔逊上下打量坐在对面的翦象党,却无法从翦象党脸上找到跟自己相像的地方。他终于发出“民族称呼其实没有用,长相也说明不了啥,他外表和语言跟我都没有相像的地方,但是从祖上他就是维吾尔族”的感叹,听得出他内心那份情感是真诚凝重的。

    翦象党向伊犁一个老乡在手机视频里问候“萨拉穆”,两人用汉语交谈了半天羊肉的事情,末了翦象党说了声“伙西”(维吾尔语“再见”),说完关掉视频开心地大笑。他似乎想在陌生的买买提·吐尔逊面前,跟熟悉的维吾尔朋友聊天,来驱赶买买提·吐尔逊由于生疏对他民族身份产生的疑虑,我想他这样做是希望尽快拉近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夜沉沉的,院子里明明暗暗的灯影掩盖了双方尴尬的表情。我感觉到他们之间渴望交流又无法快速弥合沟通裂隙的微妙心理,在他们中间做起了翻译。

    买买提·吐尔逊刚到桃源枫树维回乡没多久,一句当地话也没学会,可他说:“我在这里的夜市卖烤肉串照样能挣到钱,一样的东西,别人也卖,可这里人你传我、我传你,很多人大老远都来买我的,正宗是其一,真正的原因,是有情有义照顾我们的生意,这里的维吾尔族认为我们同宗同源,大多数也是趁买东西来看看新疆的维吾尔人长什么样,就像我大晚上专门来看翦阿卡一样。”

    翦象党遗憾自己不会维吾尔语,买买提·吐尔逊感叹自己不会说汉语。他们之间通过我的翻译,打通了语言不通造成的轻微阻隔。买买提·吐尔逊聊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读书,只要汉语考试成绩得了一百分,他就会奖励他们。他本来很担心孩子们将来丢了母语,看到桃源翦姓维吾尔族不会维吾尔语了,仍然被称为维吾尔族,好像有点释然了。

    很快,买买提·吐尔逊开始求助翦象党,说自己的烤肉摊有牛肉、鸡肉、鸭肉,没羊肉,想买价格实惠的羊肉。翦象党约好第二天一早仍然在这里见面,带他到常德的清真羊肉铺子看看山羊肉,如果觉得不合适,也可以从伊犁朋友那里快递绵羊肉。

    两种暗合的文化处境

    在保留文化和维持生存面前,人们总是面临两难,一方面希望自己的语言有所保留,一方面又认识到汉语作为基本的交流手段必须掌握。买买提·吐尔逊也许意识不到,这恰好跟翦姓维吾尔族在桃源定居后经历的选择处境暗合。

    一个族群来到一个非母语地区生存和发展,他们的进步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外界的交流。戎马生涯的翦氏先祖,从马背上下来后,要放下刀剑,学习垦荒种田,第一关应该是语言,语言问题这时候直接变成了生计问题。可以想见,应该是严峻的生存挑战,使他们像掌握锄头的使用方法一样,学习掌握并开始使用汉语。

    那些仅仅待在单一语言区域,只会一种少数民族语言,从来也没有把自己放置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语言环境里跟其他民族打交道、求生存、求发展的人群,根本无法体会身在异乡语言不通带来的寸步难行的苦楚,买买提·吐尔逊离开新疆后,对此已经有了深切体会,他开始理解在桃源的翦姓维吾尔族。

    翦象福认为,翦姓维吾尔族一直跟回族通婚,回族人讲汉语,汉语占了优势。哈勒·八士殁世后,朱元璋就在镇南堂开始设汉语学堂,在漫长的六百多年时光里,汉语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维吾尔语在桃源渐渐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试图让湖南方言聚居区的维吾尔族,将维吾尔语保留到现在,也是勉为其难的。历史上,如果翦姓维吾尔族只谈向内的保护,不懂得向外族学习而落人之后,恐怕对于这个有着光辉历史的翦氏家族也是不公平的。

    翦象福的想法,也许可以看作是对桃源维吾尔族的母语湮灭的一种解释。对于平民百姓,语言作为生存工具的一种,一旦对生存不能发挥作用,就会失去存在下去的意义。在桃源,随着维护语言的环境渐渐消失,维吾尔语的交流值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式微直至丧失殆尽就成为必然。恰好因为当时翦姓维吾尔族学习了汉语——应该说是湖南话,湖南方言成为桃源维吾尔族与当地人交流并引领他们通向广阔天地的通道。

    桃源式的穆斯林葬礼

    翦象福和翦象党起了个大早,大净后,准备去邻村参加葬礼。过世的女人姓翦,是翦家八代五房亲戚。翦象党往车里放了一箱头巾和一箱白帽子。翦象福穿维吾尔十字绣维吾尔族衬衫,戴回族白帽,这身衣装算是维回混搭了。

    老远就看见逝者家摆了一院子桌子凳子,参加葬礼的人一律戴着白布缝顶的四角白帽在吃祭饭。

    等众人吃罢,翦万元的妻子李先芳走入搭在堂屋里的深蓝布幔后面洗埋体,埋体洗干净后,“塔埠”(一种无底的木棺)被一群男人抬进屋子,停在深蓝布幔前。

    李先芳将亡人身体头发擦干后以白布裹身,发现包裹埋体的白布短了半截,缺了抹胸,洗埋体的人等着亡人的儿媳妇,从姑姑家借了半截白布回来,才把埋体裹上。这里人认为家里放着白布不吉利,姑姑家的白布是上次家里有人亡故剩下的。

    洗完的埋体被放置在布幔后面,所有来送葬的人在布幔前围成一个大圈,传递一个鼓鼓的黑色大钱包,钱包在参加葬礼的人手中传了三圈后,被亡人的儿媳妇收回去,有人解释这是送亡人前替大家讨个吉利。

    茶几上放着两木盒蓝色硬壳封的经典,木柄提手的红漆磨得發亮。香案上铺了几何花草图案的绿毛毯,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灰在经声的震颤中悄然落地。三根芭兰香将尽,又续上三根。听经,看香,仿佛回到古老的先祖时代,堂屋斑驳的泥皮四壁呈现出烟熏经年的痕迹,屋里的时间显得愈发古旧。方几的四条木腿,支撑着诵经者的重量和他们经声的重量,缭绕的香烟飘起来,似乎在分散悲痛,减轻地心引力。

    之后一片哭丧声里,八个六十开外的男人抬了埋体出门,送葬的队伍跟在后面,向山上的墓地行进。

    天下起了小雨,林子间冷雾弥漫,亡人的塔埠被抬到一片竹林里落地,亡人落葬时不能见天光,有人在墓穴边遮上青黑的布帐,有人往亡人塔埠四周遍放芭兰香、冰片、雄黄粉,喷洒不含酒精的香水。众人抬起塔埠头朝西安放到挖好的长方形墓坑里,抽去塔埠底下抬埋体的那层木板,亡人身子就挨着土了。埋葬的人在塔埠上盖上泥土,厚厚的原木塔埠盖子将南方潮湿的泥土与躺着的亡人隔开。

    竹林萧瑟,秋雨淅沥。在聚居的空气中,有着悲凉与喜乐混合的气息。葬礼现场因着传统丧葬缓慢的仪式感,有了几分慰藉人心的暖意。

    勾连的手指与不灭的情灯

    我随翦象党、翦象福兄弟俩去桃源县漳江镇绿溪口村,探望翦家深山里的亲戚翦万能。一进村就看见“宋教仁故里”的牌子,翦万能靠着摩托车停在离牌子不远的地方迎接,宾主双方都下了车。在与翦家兄弟握手的工夫,翦万能就讲了个当地方言笑话,虽然我没听懂,单看他喜感的样子、幽默的性格就像个湖南版的阿凡提。翦象党和翦象福大笑着上了车,车沿着田野里的机耕路开了一段后,就拐进了一个农家院落,院门口树上挂满了橘红的柿子。

    进屋一落座,翦万能就问我:“你是维吾尔族,咱娘家的人?”我点头,他说,“我们都是维吾尔族”,接着叹口气,“唉,可惜咱们落到了这深山里。”神情像是有点累了。很快他改换了乐观的口气打电话给儿子,“快点回来,你两个大哥来了。”

    翦万能拿出自家养的蜂采的蜜泡了蜂蜜茶,上了水果、糕点、甜醪糟,翦万能的妻子泡了咖啡,咖啡里也加了蜂蜜,仿佛着意要我们尝尝山里翦姓维吾尔族甜蜜生活。翦万能的儿媳妇炒了一大桌子菜,翦万能的两个兒子带着各自的孩子也赶来聚餐。“我们维吾尔族热情好客。”翦万能自己总结了一句。这深山里的维吾尔族表达热情好客最淳朴的方式,就是为客人准备尽可能丰富的食物。

    吃完饭,翦万能拿出珍藏的照片摆在餐桌上,那些发黄的老照片上挤满了翦姓的前几辈人,照片上的人都已经作古。在翦氏后人们聚会的饭桌前看这些照片,看到他们被后人纪念和敬仰,仿佛他们仍然生活在这聚集的空气里。

    收好了照片,翦万能唤大家去院子里,“摘一些柿子拿回去吃”,七十多岁的翦万能攀在木梯子上摘柿子,翦家两兄弟一个劲地在下面喊“够了够了”,想以此阻止他少摘点,他反而摘得更快了,参加摘柿子比赛似的两手刷刷地揪下柿子,扔进树下儿子撑开的袋子里。“柿子们都商量好了,准备从我手下集体逃跑,我要争分夺秒抓住它们,手慢了,柿子就会一下子从树上跑得不见影子了。”翦万能的话里充满童心未泯的意味。

    翦万能把柿子装好,拉着大家拍“全家福”,翦万能的儿媳妇把手伸过来小心翼翼搭在我肩头,翦万能妻子的手含蓄地探到我背后,将我藏在身后的右手试探性地轻轻一握,我右手里正巧攥着一个柿子,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她连忙勾住我的手指。我那根手指被翦万能妻子捏着,神经末梢热血涌动,仿佛我们的血脉通过一根手指被打通并联结。我感受到她们都在无言地表达对新疆亲人的亲热和依恋,哪怕被命运抛进深山里。民族亲情之灯在他们的心海里始终燃着,六百多年从未熄灭!

    喝了祖先喝过的水

    翦象友第一次去新疆,是作为“湖南赴疆庆祝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代表团”成员,在新疆待了一个月,从南疆到北疆他都看了个遍。他发现新疆并非自己原来想象中的那样千里戈壁,万里沙漠,这里美到他无法形容。

    他充分领略到新疆朋友对湖南维吾尔族的热情。一次席间,当地维吾尔人让他作为主人给客人分羊肉,考验他是否还懂得维吾尔习俗,翦象友从给客人倒水、递毛巾到分羊肉,把自己在新疆学会的所有礼节都拿出来用上,总算过了待客这一关。

    在哈勒·八士老家哈密,他第一次喝到了祖先喝过的水。烤羊肉、烤包子、抓饭羊肉、拉条子,他的胃竟然那么习惯新疆的饮食。翦象友在南山牧场上效仿自己的祖先骑马奔驰,这让他感觉自己更接近强悍的远祖。

    他装了一捧故乡的土回到桃源,他说要把对故乡的想念带到坟墓里。

    今年妻子去新疆旅游,他要求妻子带一瓶哈密的水回来,翦象友再次喝到了祖先喝过的水,觉得那味道沁到了心里。从几千公里以外带回来的这瓶水,他舍不得大口喝下去,仿佛他喝的是蜜,是酒,慢慢地喝,细细地品。他想起好多年以前的自己在哈密喝过的水,这是养育了自己始祖的水,在他的血液里那水血的成分虽已稀释了,但还流淌着那时的因子。

    改革开放至今,翦象友每去一次新疆,都感觉到故土的新变化。他最后一次去新疆是二〇〇七年列席民族团结表彰大会,会议间隙,有个外国记者听说他是湖南维吾尔族,专门来采访他:“翦先生,你们的祖先是新疆的维吾尔族,您认为湖南维吾尔族与新疆维吾尔族有何不同?”他幽默地回答记者:“除了我们爱吃大米,他们爱吃烤包子,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这六百年真有什么变化,那就是语言不同了。我们到内地年代太久,已经忘记了维吾尔语。这也说明我们汉、回、维几百年来亲如一家,已经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新疆维吾尔族与湖南维吾尔族情感是一样的,我们都满怀热情地拥抱新疆、拥抱中华。”记者追问:“中国穆斯林与世界穆斯林有何不同?”翦象友郑重地回答记者:“中国穆斯林享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

    深山里的亲戚

    在枫林花海夜市见过尼亚孜·喀迪尔姐弟俩没几天,翦象福就按捺不住,叫了翦向党循着记忆中老乡的住所去拜访他们。尼亚孜·喀迪尔姐弟炒了大盘鸡,端上馕和新疆的茶饮招待,翦氏两兄弟心安地坐在上宾位,感受走亲戚的那种快慰。翦氏兄弟穿胸前绣十字绣的维吾尔族服装,戴白帽,尼亚孜·喀迪尔却穿T恤,光着头。图尔逊古丽在跟弟弟说维吾尔族语,尼亚孜·喀迪尔在跟翦象党、翦象福说湖南话。语言交叉得很忙碌,尼亚孜·喀迪尔已经完全胜任在姐姐和翦家兄弟之间做翻译了。

    翦氏兄弟听尼亚孜·喀迪尔说,他们网上购的新式烤肉炉可以烤全羊,将烤肉炉开合了好几次,喜欢得又抚摸又拍照。

    姐弟俩兴奋地告诉翦家大哥二哥,他们引进了常德的咸味牛肉月饼,融汇湖南当地文化,沿袭烤馕烤包子的烤制方式,已经打出“新疆月饼”的招牌,在他们那份自信面前,翦家兄弟显出惊喜的表情。

    尼亚孜·喀迪尔听人说,常德鼎城区赛家湾有赛姓维吾尔族,想跟翦氏兄弟一起去看个究竟,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了翦家兄弟的赞同。

    吃完午餐,由尼亚孜·喀迪尔带着图尔逊古丽、我和翦氏兄弟,驱车赶到赛家湾。在路边,我们向一家李姓回族老人打听村里的赛家,李老说他妻子姓赛,叫赛福香,是维吾尔族,两年前已经过世。这里赛姓人家这些年都搬到了别处,村里剩下的只有他们家了。他打电话给地里干活的儿子,他儿子骑着电瓶车赶回来,拿出身份证给我们展示,身份证上他的民族身份和姓氏都随了母亲。

    父子俩带我们去看了屋子背后的一片赛姓祖坟,我们看到了赛福香的墓碑。可惜赛家的族谱文革时烧了,只留下这片坟地,最早的墓已经有三百多年了。

    李老在妻子坟前偷眼看儿子,儿子在模仿众人接都阿,动作生涩,也许是多少年前的记忆残留,让他掬起了双手,掬起了这个母亲墓前的长长的都阿。

    墓地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里,一位素不相识的黑衣老太看到我们,吃力地打开车门,拉过尼亚孜·喀迪尔的手臂,一把把他揽入怀里,抱头就哭,老太的儿子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带着歉意解释,“她是我母亲,我父亲是赛姓维吾尔族,这个村里以前有几十户赛姓维吾尔族,我们就是这个村里走出去的,现在定居福建,这次带母亲回来,是给我父亲上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维吾尔族同胞,我母亲刚上完坟,看到老乡一时激动,情绪有点失控了。”

    尼亚孜·喀迪尔、翦象福和車上的黑衣老太用绵密的情感,在我眼前交织出一张殷红的血脉之网。我知道尼亚孜·喀迪尔和黑衣老太表现的一切,都是典型民族原生情感的自然反应,这其中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先前遗留下来的血脉或记忆因子在起作用。看得出他们都急于缝合承受了久远的岁月,在维持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时不小心绷断,如今又快要散开的那些历史针脚。

    对远祖的祭奠与抚慰

    翦象福喜欢带我去看维回新村里的老人,尤其是那些长相极具维吾尔特征的老人。邻家的一位老太太九十多岁了,每次我们走过她家院落,都格外和气,拉着我的手说:“你是老家来的远客,也没给你做点啥吃的。”说完用皱纹堆出一层层愧疚。

    翦象福听到她说话的口音和方式不像当地人,跟他小时候父母在家说的回族话很接近,在我听起来老太的话跟当地话似乎也有一些细微的区别,细微到一般人难以察觉,只是那一点点的不同,就勾起翦象福幼时的记忆,让他产生一种满足感。能够用残留的一点记忆标记语言上的区别,哪怕同是汉语,甚至同是湖南话,对于他也算是多少保留了祖先的说话方式吧。哪怕在我听起来几乎没有差别,对于他已经是很大的不同了。哪怕能留住祖先说话的腔调上一点余韵流脉,对于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

    我甚至怀疑老太太一说话,他就将面前的她的声音,置换成了记忆中那个真的不同于当地口音的声音,或者他把祖母或母亲的口音,嫁接到了她口中,每每以这种偷梁换柱的方法,获取他想要的那种口音,来暂且满足一下自己。他甚至也不能相信,自己和周围所有的老少,如今怎么会变得一样,说一口当地话,而没法用语言,哪怕是仅仅用口音标记自己的不同。

    翦象福对历史上英雄祖先的回忆,常常伴随着对母语的念叨,每念叨一次,像是从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蕴情的土地深处,抽出根脉轻轻抚摸了一遍,那是他对先祖的灵魂进行的一次祭奠式的抚慰。

    现今桃源维吾尔族生活平和安宁,或许那种语言的撕裂早已被时间愈合了,他们通过对身份的主动建构和积极补足,已经平稳地度过了复杂而充满危险的变迁中的振荡期,他们逐渐理解和认识到翦姓维吾尔族的多元性和地理源起的差异性,现在像翦象福、翦象党这样的民间精英人物又在思考如何突破地区的封闭保守,探讨如何跻身现代文明之列,发展建构现代化中的民族身份。

    包容比拒绝更有力量

    我离开回味农家乐之前最后那顿晚餐,翦象党请了尼亚孜·喀迪尔和他姐姐的一大家子,在回味农家乐吃牛全席,大家聚在一起吃得不亦乐乎,湖南钵菜更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近到本来一家在和田、一家在湖南的两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变成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湖南菜的辣让尼亚孜·喀迪尔得出结论:“湖南菜,只要不被辣吓怕,坚持吃下去,就能吃出绝顶好味道。”

    我品咂出这话里有话,像是在说一个民族,在他乡异地不畏艰难,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从我的丈夫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到湖南,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要想在湖南生活也是一样的道理,坚持就能过上好日子。”图尔逊古丽果然体会到了弟弟话中的深意。

    “我就是拿我们地道的湖南钵菜考验一下。看你们能吃辣,还吃得那么开心,我心里特别地高兴。”翦象党乐滋滋地说。

    尼亚孜·喀迪尔跟翦象党说着夹杂维吾尔味道的湖南话,他跟姐姐说和田口音的维吾尔语,饭桌上,语言的边际变得模糊,却让翦象党觉得像在新疆一样亲切。在远方,倾听乡音也是一种回家的方式,尽管那乡音早已如梦呓,翦象党也已经根本不解其意,单从他们一家无拘无束的谈笑,吃得幸福开怀的表情,翦象党已经全然明了,尼亚孜·喀迪尔姐弟一家完全接受了他的湖南钵菜,就等于接受和认同了湖南维吾尔族的饮食和生活习惯,也完全认同了他这个湖南的维吾尔族人,同时他也为新疆亲人融进了湖南的生活而倍感喜悦和欣慰。

    无论湖南的翦象党还是尼亚孜·喀迪尔姐弟都明白,对于一种文化来说,包容比拒绝更有力量,在生活方式和民族习俗上,兼容并蓄比故步自封更体现自信。

    尾声:在聚居的空气中

    在去常德市区的火车上,眼睛无缘无故将轨道边的淡绿色合金屏风,看成翦旗营那倒映在水中的稻田,幸亏头脑并不上眼睛的当,仍用清醒的理智分析出季节和时令不配,我看到的那一片水稻秧苗只属于记忆映射的错觉,我已经离开了桃源,离开了枫林花海,离开了维回新村和翦旗营,离开了亲切的回味农家乐。

    让人欣慰的是,桃源县枫树维回乡的维吾尔族,所幸作为“维回乡”这样一种方式集体存留下来,但他们并不是以祖先留下的唯一文化传统来维持身份,多样文化的融合和血液再循环,让桃源的维吾尔族在当地文化的脉络中完成了自尊的提升,他们发展了一种维持其村庄习俗和生活方式的文化,物换星移,如今他们已经成为文化的活标本,在现代展现出无穷的活力,为文化的相互关系和交流沟通开启了新的经验。

    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封闭早已被打破,任何一个地区都被纳入多元化、全球化的世界格局。融合成为必要且无法避免的逻辑,桃源更是一座包容多种不同文化的民族熔炉。

    飞驰的列车上,总感觉有一种东西,低头抬头之间,在空气里飘动,几欲捕捉,却总捉摸不到,恍惚间觉得那是“翦旗营”的黑色旗,是旗帜一样飘飞在风中的灵魂。这让我想起美国女诗人露西尔·克利夫顿的诗句——

    在聚居的空气中

    我们的祖先继续聚居

    我看见了他们

    我听见了

    他们闪烁的嗓音

    在歌唱

    责任编辑:胡汀潞

    相关热词搜索: 聚居 空气中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