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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纸上还乡

    时间:2020-10-31 04:07:4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汗漫

    1 .  在唐河古码头遗址

    唐河县人民医院门前一条马路,名叫新华路。沿新华路朝西走,我来到古码头遗址。遗址就是遗体,某一种旧事前情的遗体。

    河中的水很肤浅,已经放弃载舟沉舟的大志和记忆。河床裸露,像旧床榻,散发出睡眠者穷困潦倒的气息。

    古码头遗址上蹲着一个抽烟的老人,告诉我早年景象:河水汤汤,进入下游的汉水、长江。帆樯云集,“船上可以摆八仙桌喝酒划拳谈生意!”一条河,把唐河这座小城与襄樊、武汉、上海,紧密联系,往返运送小麦、棉花、水泥、木材、玻璃、柴油、牛羊、才子佳人、土匪流氓、革命消息……

    小说家田中禾,少年、青年时代一直生活在这座小城。他的笔记体小说集《落叶溪》,就是一首小城叙事诗。母亲、兄长、街坊邻居、匠人、乡下亲戚、土匪、革命者……众多小人物次第登场,牌坊街、灯笼铺、铁器铺、书铺、画店、石印馆、药房、钟表店、京货铺、磨坊、祠堂、笔店……一一铺陈,呈现出小城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让我想起赫拉巴尔的小说《河畔小城》,字里行间都充满流水的声音。

    现在,唐河的水声消失,抑制了多少诗人、小说家的产生与成长?

    “现在水这么少,码头荒了,啥原因?这河水也知道咱们修高速公路了,造飞机场了,就很生气,不来了?”老人幽默复困惑。我笑笑,和他一起蹲在码头遗址上,像考古队员,口袋里有一支笔能作为洛阳铲?

    我出生于河对岸五公里外的余冲村。小时候,夜晚,祖父手指远处灯火照亮天空的地方,告诉我那里就是“唐县”。我理解成“糖县”,嘴巴一下子就甜了。一个孩子的远大梦想,就是到“糖县”吃糖。

    后来,在唐河下游的郭滩镇,随父亲读书。夏日,年轻的父亲、郭滩人民公社干部余书进喜欢午睡,我就无聊地跑到河堤上,看着河面来往的船只发呆。夜晚,父亲领我到河边洗澡,两个人在暮色里赤裸自我、坦诚相待。我们都回避去看对方的下身。那小吊桥般的事物,把一个家族的上游和下游联系起来。直到今天,进入暮境,当我一个人在淋浴室里洗澡,还时常习惯抬起头,看看高处有没有父亲。

    十五岁那一年,进城,我在“竹林寺”的空阔古庙里读高中。没看到和尚、佛像,墙上有从前的壁画若隐若现,骑着狮子的菩萨隐约穿行在少年们的头顶。数学老师讲解圆周率的时候,咏叹:“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同学们都笑了,不知乐乎苦乎。校钟,绝对没有寺钟那樣舒缓雅致,被敲得慌慌张张,像面临一场战乱。高考的确像一场战乱,同班的人在“战后”四散他乡,拥有各自的命运,像处于不同的水域和地带,有了迥异的价值观和语言。

    后来,我到了南阳、邓州。后来,到了唐河下游、汉水下游、长江下游的上海。

    妻子生在唐河这一小城。是竹林寺里的高中校友,级别低我两年。她家的院子位于我去竹林寺上学的路边。那时,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自己与这院子有关。谈起这座城、这条河,我和她的认知存在差异。但共识大于差异,比如河上那一座五孔石桥,始终保持雨后彩虹般的重要意义。所以,还有话可说。

    古码头遗址上的这位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把烟蒂扔在脚下,踩了又踩。我懂得这种老习惯的意义,笑了,眼睛微微一热。四周荒凉得没有易燃物了,就像我四周没有易燃的青春。

    一条衔接新华路的石板路,大致保存了从前的轮廓。这条路两侧,是民国时代县城生意最好的地方,有酒坊、油坊、餐馆、茶馆、银货铺、妓院、粮店、茶叶店……现在,旧事前情皆成虚无。河边捣衣声,剧变为千家万户的洗衣机转动声。

    我与老人告别,转身,回到唐河县人民医院。一个亲人,在生死边界挣扎半月。几个晚辈轮流守护。他躺着的那张病床,像河床,充满断流的预感、失败感。

    “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晏殊这些句子,写于某一河边的茶楼或青楼。北宋时期,中国大部分河水都很急,包括这一条发源于伏牛山、横贯盆地的唐河。

    2 . 山风劲吹

    傍晚,进入伏牛山中、南召县境内一个小镇。

    南召,让我想起《诗经》中的《召南》,属于国风部分的《召南》共有十四首诗:《鹊巢》《采蘩》《草虫》《采苹》《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襛矣》《驺虞》。产生这些民歌的地域,或者说召公控制的地区,大致上包括今天的洛阳、南阳、郧阳、襄阳等地区。南召处于其中。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也许就是产生于此地的咏叹调、此地的风。

    “南”字的原意,就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后来成为指代南音流传之地的方位词——暖意的方向,光的方向。

    在旅馆放下行李,我去小镇四周晃荡。感觉街道的走向有一种细微波动和曲折。翻开手机地图,像一只鸟居高临下,发现街道附近就是源于伏牛山的鸭河。那是一条鸭子们热爱的河流。小街道的走向与流水方向契合。回想半生经历,许多河流及其附近街道、小路,一概有相同走向,比如,出生地余冲村那条季节性河旁边的小路,南阳市白河附近的卧龙路、河街,上海苏州河南岸的苏州河路——保持相同走向,像诗中的上一行与下一行,有相同韵脚,才能走入人心深远处。

    父子之间,似乎也如此。许多人把我背影、步姿、声音,混同于他的背影、步姿、声音。他决定了我大致的走向,像河流决定附近道路的走向。一条道路无法追随河流行至水穷处,终将消逝于另外一条高速公路。父亲在一九九七年冬天去世,河流枯竭。遗像中的他,像河床,竭力回忆中青年时期的盛大流水。从此,我在尘世里寂静下来,像黄昏时分的这一小镇,寂静得只有风吹四野。民国诗人陈石遗说:“诗乃寂者之事。”成为寂静的言说者,是《诗经》中无名咏叹者的事,是我的事。

    我左腿有一块暗红胎记,像小镇一座古寺门前镶着的“南召县历史保护建筑”暗红铭牌——父亲的血隐约浮现于这一胎记,保护着我的个人史?这胎记,的确像鸭河上空、伏牛山中铜铸般的红日。

    回旅馆,老板说:“山上有麋鹿,月亮圆了,吹笛子,麋鹿就会走近呢!”但今夜的月亮像眉毛,是美容院里修过的眉毛,太细,我就与麋鹿无缘了。况且,我也不会吹笛子。不知道“南”那样一种乐器,是什么形制。大约也是竹子制作而成的吧。伏牛山中翠竹苍茫,竹笋年年生发如世间新人。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中《郑风》内的一句。《郑风》出自伏牛山以北新郑一带黄河流域。不论南方北方,“未见君子”“既见君子”,都是人间大事,成为抒情诗的重要主题,古今一也。

    床边那一面墙上有无名者用铅笔、钢笔、粉笔甚至毛笔留下的题词——“明天去哪里?”“想家”“我梦见你了”“张建华,还我钱”等,比先秦时代的抒情方式直白。若干情绪波动的失眠者,曾经在这张床上留下体温和叹息。这床,就是一个关于情绪波动的模型,塑造了我一夜。

    普鲁斯特喜欢去一些小镇旅馆过夜。他哮喘着,侧身躺在床上,忽然感觉深蓝色的旅馆墙壁成了一座大海,继而能闻到空气中的盐味。伏牛山中这一旅馆墙壁上的凌乱留言,像一头牛在山中留下的凌乱足迹。

    所幸,我没有哮喘病。不幸,我没有哮喘病。推开窗,山风强劲吹入。

    3 . 猴子之舞

    一个身体肥沃的新野女子,手持奶瓶喂幼猴。母猴因病死去,那孤儿般的幼猴就把这女子当成母亲,在她绚烂的怀抱里钻进钻出。

    这是夏天的中午。树荫浓绿,热风劲吹。

    女子对我说:“这猴娃可亲我呢。我老了靠它养呢!它叫‘小四。比儿子强,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花喜鹊,尾巴长——靠不住。”两个叫“小二”“小三”的男孩站一旁,撇撇嘴巴,嫉妒复无奈。一只大猴在家中排行“老大”,跟着她丈夫去外地演猴戏去了。还有一只老猴,演不动了,退休,成为女子的“六弟”。小二、小三必须喊这只老猴“六叔”。

    在大江南北许多城市街头,常常看到一群人围观艺人挥鞭高唱,几只猴子卖力表演:钻圈,摇滑板,骑车,投篮,爬杆,跳霹雳舞,穿衣化妆,拳击赛,掷飞刀,反抗南霸天,西游取经去……演出高潮或临近结束,小猴就端起盘子向观众讨钱。艺人口音暴露来历:新野的猴戏艺人。农忙时节回家种地,农闲挑担子、背行囊、挤公交车、爬火车,在异乡漫游、赚钱。

    南阳盆地周围群山并不出产猴子。动物学家考证,这些猴子演员的祖先是太行山猕猴。因猴戏,猴子像人一样在新野繁衍生息,有千年历史。南阳汉代画像,就有猴戏表演场景,证明:在没有电影、电视剧的東汉,官宦人家通过猴戏来娱乐精神,以猴为镜,他们时常摸摸臀部,担心也有一只尾巴忍不住从华服长衫内挺立起来。“别翘尾巴”,“夹起尾巴做人”,这是盆地流行的两句古话,大约与猴戏的启示有关。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第四十回写到“蔡夫人议献荆州,诸葛亮火烧新野”。没提及新野猴子在古老战乱中的命运。新野籍南北朝诗人庾信,羁留朔方,望乡咏叹:“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他笔下也没出现猴子。端庄中和、哀而不伤的古典诗词,怎么会容纳一只不那么优美雅致的猴子?像一个不那么优美雅致的新野艺人,丧失被抒情的价值。

    在通往外地的长途汽车或火车上,一只猴子站在扎紧的麻袋里,克制自我,不发出异样的声音和动静。麻袋立在过道,或扔在车顶大网里。周围是人的汗气、酒味、脂粉味、吵骂声、汽车喇叭声、收音机声、狗叫声、风声……猴子一声不吭。它不能让处境已经类似于猴子的主人为难。它忍耐着自己的屎、尿、屁、饥饿、叹息,在麻袋构成的小宇宙里半醒半睡,等待终点站和一碗热面条的到来。

    四川或陕西的一个县城街头,警察、保安、观众在愤怒制止猴戏表演,抗议一个新野艺人扮演的“黄世仁”,在鞭打一只猴子扮演的“杨白劳”。“黄世仁”被揪到派出所审讯,“杨白劳”哭泣求情、呜呜哀鸣。其实,那鞭打,仅仅是虚拟、夸张的煽情动作,以图获得观众的怜惜和人民币。猴子像家中的那些孩子,是艺人的心肝宝贝、活命之本。它们懂。

    夜晚,在小旅馆遭到偷窃。贼毫无收获、悻悻而去。一个假装睡去的猴戏艺人捏紧手中的两个馒头,松一口气。他的全部收入,都藏在馒头的核心处,这是猴戏艺人世代祖传的防身术。当然,明清以前,馒头里藏的是银元、铜板。

    霜降时节,种完麦子,猴戏艺人离开新野上路卖艺。第二年,五月小暑时节,回到盆地收麦子,全家团圆。在天南地北漫游半年,一群猴子或者说一个艺人,可盈利三万元左右,这是一个家庭的学费、药费、种子费、化肥费、礼费、手机费、电费、油盐费、嫁妆费、丧葬费……猴子归来,在家门前呜呜哭泣,像游子还乡,被泪眼汪汪的女主人抱在怀里亲着、抚摸着,喊着“老大啊”“六弟啊”。

    树荫浓绿,热风劲吹。新野女子一手搂着幼猴,一手指着两个男孩骂:“不能忘恩负义,是六叔养活了你们小鳖子!”她哈哈笑。我也呵呵笑。

    那个所谓的“六叔”或“六弟”,蹲在门槛上嗑瓜子,回忆往事中的某一只美丽母猴。远处,几个妇人随着音乐跳健身舞。“六弟”或“六叔”伸长脑袋,观察她们,也想加入到人类的欢乐里去?

    南阳民间有一首古老歌谣《下九流》:“一流玩马二玩猴,三流割脚四剃头,五流幻术六乞丐,七优八娼九吹手。”现在,下九流中的若干支流已经升格,进入上流、上游,如:“玩马”成为马术运动员,“割脚”成为洗脚屋总经理,“剃头”成为持有香港培训证书的发型艺术师,“幻术”成为精神病诊所里的催眠大师,“优”成为德艺双馨表演艺术家,“吹手”成为唢呐演奏家。唯有“玩猴”“乞丐”“娼”,依然在人间下游,暗自流动。

    这些年,猴戏衰落。年轻人喜欢去大城市闯荡,当快递员、厨师、建筑工人、保安、保姆、门卫、房产中介、挖掘机驾驶员、酒店服务员、骗子、窃贼……一只猴子进入大城市谋生的可能性,小了。即便形态和心境酷似一个人,它也无法去警署办理一张身份证,在高铁车站或飞机场刷脸通过安检。

    一个写作者其实也是猴子,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命运之神在旁边敲锣打鼓。他忍耐着,挣扎着,表演着,爱着,茫然着。纸上字迹,就是猴子舞蹈的身影和凌乱的足印。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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