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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逛集】 闲逛

    时间:2018-12-25 04:55:0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诸神之脸在石头上微笑   幽暗的   并不因为随后月光皎洁而清晰   工匠们在喜悦中永远匿名   并不因创造神迹而自大   《湄公河印象》
      
      现在,在街上闲逛的人是越来越少了。站在街道上望去,正在闲逛的要么是狗,要么是老者,要么是外地来的游客,还有些看上去很消极的人。大多数出现在街头的人都是重任在身、积极进取的样子,一边奔走一边打手机;一边奔走一边啃麦当劳;目标明确,动作果断、目光炯炯。就像是圈养多时,一朝放出的猎犬。直奔电梯,抢一步在金属门刚刚合上之前挤进钢板缝去。直奔过街心花园,对那些正在春天的阳光中胁肩谄笑,搔首弄姿,为自己的脂粉洋洋得意的花朵不屑一顾。
      有个家伙站在飞驰中的地铁窗前读报纸,他穿着垂到膝盖的羽绒冬衣,这种西方发明的登山服现在已经非常普遍,但穿在他身上显得与众不同,别人穿这种衣服都是要穿出暖和,穿出衣食无忧的样子,棉咚咚的,红光满面。他倒好,像是披着个大麻袋,下面呢,穿个过去叫做卫生裤的那种裤子,其实是比卫生裤厚些的运动裤,深蓝色的,还穿着一双花纹密布的球鞋。他将报纸的各个版扫描了一通,相当满足地将它揉成一团,塞在车厢扶手与车厢壁之间的缝隙里,像是塞进去半只吃剩的馒头。他显然经常这么干,然后站到地铁车厢门口,我以为他下一站就要下车。车门开时,却不出去,而是站在门口大口吸气,两手把着门,那个站空无一人。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突然出去了。隔着玻璃回头朝我一笑,他一直知道我在窥视他。他或许在模仿某部电视台里播放的间谍片,临时给我分派了盯梢的角色,他脱身了,我看见他站在电梯上慢慢升起,像是仙人。地铁再次飞驰起来。
      有个电视机在放这个镜头,一头狮子被关在玻璃盒子里,周围坐着一群人,近距离地观看这头狮子。看它的舌头上的红色斑点,牙齿上的斑块、头发,生殖器上的褶,爪子上的血丝,雾蒙蒙的眼睛、下巴……狮子用爪子拍打着玻璃,那物质坚固光滑,狮子的铁爪子一扑过去,立即滑下。狮子像个哑剧演员似地做出可怕的撕咬啮啃的动作,很愤怒的样子。它也许感觉到了虚无,这是人类唯一可以教给它的,虚无是一种平面感。无论如何崛起、萎缩、张牙舞爪、垂头丧气,结局都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这头狮子后来改变了对人类的原始印象,人类没有了血腥味,它再也不发动攻击了,它对近在他脸毛边上的人类视若无睹,世界观的改变只因为一层玻璃。
      闲逛者慢悠悠地摇着,就像是老香客手里的转经筒,转一下不转一下,发呆、想入非非,没有路要赶。疾风中的落花,风头已经飚出去几千米,它还没有落到地上。牛气了半年的股票从九点开盘,一小时后,已经落到熊蹼以下,跟着废纸满地滚,痛哭流涕。他走下一座五十多级的台阶,还没下到地面,仿佛是从玛雅神庙里出来。洪流中的石头,拦脚绊手。这家伙会忽然蹲下来,差一点把后面赶点的年轻人绊个狗抢屎。以为他要系鞋带,却是要摸摸蹲在路边的一只癞皮狗的头,和它唠叨几句。
      老妇人穿越大街回家
      被如狼似虎的汽车吓得瑟瑟发抖
      司机都有良心
      也知道老妪大于母亲
      但无人踩得住刹车
      绿灯亮了
      《便条集503》
      闲逛者没有什么目的地,所以向南走着走着,突然转身向北,后面紧跟的人差点撞到牙床。另一闲逛者看见他蹲着看地面,以为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也停下来,勾头去看,他已经突地站起来,脑壳子撞上后者的下巴。后者很尴尬,牙齿生疼,也不便发作。或者对着百货公司的大橱窗仔细端详,或者弯着腰观察银行的自动取款机的神秘出口。让开!有人一声断喝。闲逛者跳开去,扬头张望云彩,刚刚还是一头熊,现在变成一辆干草车了。要在这个世界看云彩,没有比站在云南这个台阶上更好的地方了,他深知这一点,这是他生存之道的一个秘方。看云使他长寿。其他闲人看见他望,也跟着望去,没望见出什么名堂。有人看出一群豹,有人却看出一堆坦克,有人看出的是一尊弥勒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是给不看的人的感觉是,天上出事了。
      巨大的岩石
      搬运到平原上
      为国家奠基
      小块的玉
      打磨于砂轮间
      将要取悦夫人的手腕
      无论被改造成庸俗或者尊贵
      永恒是必然的
      《湄公河印象》
      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闲逛。闲逛,听着很潇洒,其实很可能意味着此人已经被时代社会事业抛弃了,时间就是金钱,只有分文不名的人才有时间闲逛。速度越快的人越有钱,坐在奔驰轿车、波音飞机、电梯里的都是什么人?肯定不是闲逛者。在我青年时代,闲逛那是常事,拳头塞在裤袋里,里面没有一个镍币,只有一把家门钥匙,就像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里面的人物。我喜欢在百货大楼闲逛,低着头看那些摆在橱窗里的商品,浪琴表,1200人民币。熊猫望远镜,28元人民币。海鸥牌双镜头照相机,125元人民币。我家里一穷二白,可我知道各种商品的价格。集邮簿,12元人民币。短筒牛皮靴子,45元人民币。鸡蛋糕,五毛一公两等等。白天逛百货大楼,晚上做商品的梦,它们都变成了小侏儒,这个戴着手表,那个提着收音机,这个穿着靴子,那个举着望远镜……我当然就是国王,我记得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好像是《木偶奇遇记》,黑白片。我的梦也许和这个电影有关,也许是这个电影变成了我的梦,也许我前身前世真的在那个小人国里呆过。过去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经常走回记忆里去闲逛,我站在大街上或坐在街心花园的椅子上神游世外,出神入化,那是更高级的闲逛,“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
      最后一件圆领衫
      在体育商店门口飘扬
      我喜欢那颜色
      某个没有身体的人曾经穿过
      旧了一点点
      价格降低
      润物不留痕
      体温犹存
      前任是谁啊
      吾服之
      《便条集503》
      在我年轻的时代,大街上匆匆忙忙的人引人注目,要么是军人,要么是跑腿的。像外国旅游者那样,背着个包小跑前进的人就太奇怪了。逃难或者疯了。现在倒过来了,闲逛者在大街上一望而知,那是仙人的后裔。
      鲁迅当年,最恨的就是这种闲逛者,他认为闲人是中国落后的根源。阿Q是闲人,孔乙己是闲人。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积极进取,向奥林匹克运动会号召的那样,更高,更快,更强,已经成为时代风气。闲逛者在中国已经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
      一眼可见。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南屏街一带闲逛。忽然一男子大步向我摇将过来,衣服上有股子汗酸味。仙人是不洗衣裳的。云裳羽衣,眉头下藏着智慧,天下无人能识。他刚才一直在广场中央大摇大摆,东张西望,忽然就看见我,啊啊,你是不是于……。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书,露出的三个字是,坚的诗。就站下来闲聊,我正要去一个场所开诗歌研讨会,不知道所在。就问问他,他很 详细告诉我怎么走,在沃尔玛的隔壁,那是一个五星级宾馆,很高档的。他经常在街上闲逛,对地形了如指掌。他失业了,但是“回也,不改其乐”。读新诗,读古诗,吃盒饭。他说,你写得很好,有时间我们谈谈。何不现在就谈?我没去五星级开会,在路边找个地,坐下来,促膝而谈,谈了一个下午,谈到黄昏,谈到唐朝,谈到深夜。谈起李白的一个故事,拊掌大笑。然后各自飘然而去,不知所终。这是一个梦,我不确定是八十年代的事情还是前几天的事情,已成梦。
      清晨纯洁天真
      少女今天成为高中生
      美丽得发抖
      有一点轻微的芳菲
      不会担忧不会害怕
      没有历史政治0分
      白裙子飞在大道上
      世界辽阔前途嘹亮
      没有阴谋没有背叛
      为什么一定要穿过地狱才能抵达彼
      岸
      她就是天堂
      《便条集516》
      闲逛者不是傍晚下班后出来散步,那不是闲逛,那是放松,闲逛者是因为太放松了,无拘无束,没有考勤表,所以倒需要走动走动。不能走得太快,太快那就不是逛了。也不是下了班才出门,那也不是闲逛,那是放风。而是,一大早就出门,这条街逛一个小时,那条巷看人下象棋半小时,又一条街逛两小时。不进商店,商店里没什么逛头,服务员全体盯着你,一起向你问好,问你要买什么,似乎不买点什么就对不起她们。殷勤好客已经成了暴力。逛进一个街心公园,找个长些的椅子睡一觉。我年轻的时候,大地是一张床,哪里都可以睡,我睡过稻草堆,高山顶(就睡在太阳旁边,一直睡到它落下去,身上冷时醒来,天已经黑了。)、石头、湖畔的沙地、滇池边的草棚子、火车厢的座位下面、轮船甲板、浴室、寺院的长廊、石宝山的大雄宝殿,泸沽湖的农民家堆玉米的仓库……有个夜晚睡在狮子山中一个堆放柴禾的小房间里,我们撬开了锁,里面堆满松树枝,刨出一个窝,睡了一夜,背被戳得肿起来。睡够了,找个戴表的人问问时间,乱找个方向继续走,金马坊那里人多,一个模特儿正在台子上走时装步,看一眼,扭头向西。一直逛到华灯初上,还要乘着夜色,夜色是一乘五光十色,微飕凉爽的轿子。
      当年梁山上的108条好汉都买了小轿车开着,我还在走路。我在青年时代养成了闲逛的习惯,不对,不是养成,而是你不闲逛你要怎么走呢?昆明太小,走快了三步两步就走到天上去了。本来大家都没有轿车,都是走路的,谁也没开着车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就是闲逛。现在只剩我一个人走路,走路就变成特立独行了。开车的哥们,现在倒是快了。我知道他的老底,这一辈子其实就没有只开一趟车。人生就像是一场蜻蜓点水的闲逛。上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读曹雪芹、巴尔扎克,雨果、波德莱尔、维特根斯坦。毕业却要求到政法部门工作。后来又下海经商,卖海鲜,卖皮鞋,卖电线、卖茶叶、卖兰花、卖跌打丸、为一家公司的大门当保安、开饭馆、行医。现在成功了,开着轿车。轿车乃人类最高之理想。轿车不是交通工具,而是理想的实现。
      在百度上搜索自己的名字
      就像在废墟间搜索尸体
      另一场地震一旦发表
      就没入语言之忘川
      建议您:
      1、检查输入的关键词是否有误
      2、换另一个相似的词或常见的词
      试试
      《便条集519》
      昆明自古以来一直是最适合闲逛的城市,甚至可以说,这个城市就是为闲逛而建造的。
      虽然最近几年来一直灰尘滚滚,这里填了那里,盖了这里拆那里,昆明依然可以闲逛。纽约不适合闲逛,纽约的街道又长又直,很累。巴黎是闲逛的天堂,那是个迷宫。适合闲逛的地方要能够迷路,要有许多弯弯绕。北京不适合闲逛,只适合开轿车,一般的车都不适合,得开轿车。昆明几经改造,但三百年前风水大师定下的城市格局没有改变,还是个龟,无论倒进多少水泥钢筋玻璃塑料,龟贴在大地上岿然不动。龟就是迷宫。昆明现在越来越像个发胖的龟了。逛到这里,好像是老昆明,逛到那里,好像是在上海,逛去这边,好像是在新加坡。逛去那边,又有点巴黎风格。什么都有一点,什么都没到位。闲逛。别看城市改造起来图纸一堆一堆的,规划一个又一个。其实就像是某个不领薪水不露面的闲逛者在暗中改造城市,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玩玩,不好在,又推倒重来。挖地三尺,浇灌钢筋混凝土,过几日,想起来还有条腿埋在下面,又挖开来取,这都是下面那只龟给闹的。
      2008年夏天某日
      余于购物途中
      避雨昙华禅寺
      发现旧匾一块
      有苔写着:
      听鸟说甚
      匿名颜体
      《便条集541》
      在南京,于雪花纷飞的报摊买了《金陵晚报》,去温暖处读,有一篇说,南朝陈最后一位皇帝陈叔宝写的《玉树后庭花》,中有“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留光照后庭”。后庭花一词源于此。这首诗流传下来,成为流行歌曲,后来又演变成了一种男女对唱的演唱形式。就想到云南花灯,花灯也有男女对唱的形式。昆明受南京的影响很大,许多人的祖先来自南京大柳树,是否在流放中带来了后庭花,再受其他音乐的影响,宫廷气被山野气消磨改造,例如小调、山歌,逐渐成了“花灯”,也未可知。
      口语写作,其玄机在于“大巧若拙”。我八十年代觉悟到此,一直迷恋这种写作的得意忘言、大音希声的“大巧”“大音”。当时这个国家经过文革后,禅意已失。我那些追求大巧若拙的东西被视为非诗,后来又被说成“先锋”派。二十多年过去今天,所谓口语写作,已经泛滥成口水,大巧大音全无,只有拙劣。这里面有诗被边缘化所产生的焦虑,许多诗人企图引起注意,不惜将诗新闻化,口号化,段子化,广告化、匕首化、杂文化,倒是吸引了一些眼球,但给读者的印象是,诗更轻贱便宜了。
      信号灯闪车流
      人群鱼贯穿过街道
      少妇抱着孩儿张望南方
      看不见芳容背影
      就像卢浮宫家的蒙娜丽莎
      如果她怀孕在镜框中
      如果她羞涩地转过身去
      《便条集541》
      观念神性与语言神性。后者是要回到汉语本源性的神性。拒绝隐喻就是这个意思。隐喻,是将一个意思加在一个它不是的对象上,可以说是观念神性。拒绝隐喻,就要回到指向存在的写作,让词自己说话。法国作家热乃有一天对萨特谈到贾科梅蒂时说,贾科梅蒂用青铜做雕塑的时候,最终凸现的不是雕塑作品,而是青铜。萨特说,对贾科梅蒂来说,如果青铜可以自己造型就更妙了。这正是我的意思,诗呈现的是语言而不是意义。这是基于对汉语的信任,汉语是存在性的,不是工具性的。工具性的语言是指向意义的工具,能指和所指是分裂的,所以语言游戏可以从所指退回到能指,退回到没有意义的声音。汉语的后退是从语词的雅驯退回到原始神性。
      在气质上,我喜欢的西方艺术家是费里尼、贾科梅蒂、莫兰尼以及巴尔蒂斯。昨天,2009年11月19日,在南京到昆明的飞机上,看了新出版的德国人贡斯坦蒂尼编的《巴尔蒂斯对话录》。才得 知他们都是好友。
      中国水墨是一种青铜那样的东西。
      萨特们不知道中国那场从唐朝开始持续到清末的伟大艺术运动,我称之为“太湖石运动”。道法自然,将自然视为文章,这是中国文化的基础。而水墨、毛笔、太湖石、汉字是道法自然的升华、神圣化。
      高贵是一种消极状态。不做作,朴素,做作必须积极。
      西方科学家最近终于发现,所谓维生素其实是一种慢性毒素。我小时候就知道维生素,那时候精贵得很,贵得就像现在的毒品。名字叫做“维它赐保命”。
      根据图式。图就是谋划、机心,所谓图穷匕首见。图式是谁的?普遍运用起来,感觉好像是人民创造的,其实不过是几个科学家在实验室了里虚构出来的。人民只是被试验者而已。
      西方思想认为,世界的背后暗藏着本质。这个本质用科学的话说就是核,核是本质的集结、提炼、生华。核改变的是时间,自然秩序。把一年四季才可以发生的事情,集中在一小时内,所谓的精华素。原子弹就是精华素,原子弹是死亡的浓缩。空调是季节的浓缩。
      毛泽东曾经深刻地表达了这种核时间观,叫做“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的事情要在一朝一夕就做到,这就是核。
      时间提速,自然消失。知识分子关于制度的争论也就毫无意义了。民主或者集中,有什么意思呢,发展或者进步有什么意思呢,根基已经不存在,例如大坝,如果那河流根本就不出水了,关于它的一切主义、解释都是空洞。
      道法自然不是思想,是世界的根基。
      新的高度高过玉皇阁
      天空飘着玻璃云
      我站在摩天大楼的窗口
      像白胡子的仙人站在云端
      我目睹高山一座座垮下
      我看见大海变成垃圾场
      我说死吧湖泊
      它就像尸体一样乌黑发臭
      神仙所为也不过如此
      不惑之年我已长命百岁
      《便条集503》
      滇东北藏着一个梨花高原,只在春天出现。
      每当农历二月前后,无数的梨花突然开放,星星点点,浩浩荡荡,像是一场不会融化的雪。从来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何时开放的。梨花没有闹钟。总是,偶尔向那方一瞥时,已经开了。有的悄然来临,斜倚农家院子的墙头,梨花从农户庄院的墙头拱出来,那一家整个春天就不同凡响了。花朵摇头晃脑,似乎都在唱着歌跳着舞,为这家的锦绣前程摇旗呐喊。有的如火如荼,像是在一场大起义集合起来的队伍,正在大地上赶路,一队队穿过山峦,越过乡间公路,绕过村庄,沿着悬崖的边,急急匆匆,追着风奔走,似乎在高原深处,有一个梨花大集会。其间,有时候会出现戴着绿头巾或者红头巾的姑娘,正在自己的地上种土豆。蓝天、梨花、土豆,戴着红头帕的姑娘,这是我记忆里春天的滇东北。
      我曾经在这土地上走,我没有目的地,只是去看各种各样的梨花。却像是走在故乡,走在过去年代梦里。梨花也许已经在大地上存在了万年,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就像我不会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年。我前世一定曾在这梨花高原上生活过。轮回是在庸常基础上的轮回,只有庸常的轮回才指向永恒。如果轮回是从一个熟悉的世界转到一个面目全非、焕然一新的世界。此世在地球,来世在火星,人类就不会有故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前世的诗,也是现世的诗。
      梨花看上去都一样,但各有各的地。有些开在高处,有些开在矮处。地势不同,长相也不同,但不是好看不好看的不同,都是梨花,都好看,有的繁花似锦,热闹喧哗;有的删繁就简,独立寒春。高原上有些地方缺水,地是人工运水来浇灌。我遇见一群人推着一辆板车,车上用铁丝绑着一个洋铁皮打造的长桶,里面盛着水,花花绿绿的一群人,男子、女子、孩子,白发苍苍的祖母,又推又拉,把这一车水推到高地上,然后用小桶一桶桶把水提到地里去浇,就这样灌溉大地,看上去就像愚公移山。在梨树下,梨花之光照亮了他们,仿佛他们也是跟着梨花开出来的。又说又笑,还有人唱着歌,如果不知道他们的老底,还以为这是些幸福的人。劳动因为梨花的照耀而美丽,就是播种的是绝望也是欢乐的绝望。云南的土地是美丽的,不是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单调苍凉。色彩丰富,滇东北山区,基调像塞尚的作品。就是天空,也与别处不同,蔚蓝而多云。我早年写诗歌,经常喜欢用“在高蓝的天空下”,外地诗人以为很做作,我不明白,后来去了外省灰蒙蒙的天空下,才知道天空不同。这土地给人好心情,劳动没有受罪的感受,高蓝的天空,红色的土地、洁白的梨花,在许多地方,人们以为这是画册中才有的世界。播种之后就听天由命,人们并不知道秋天将要收获多少,秋天是不知道的,如果人们知道秋天的结果,也许他们就没有力量播种。不知道给与了生活走向秋天的力量。中午的时候,大地上传出几声喊,干活的人就扔下活计,蹲到地头吃饭去了。在这风景如画的土地上,他们所谓的午饭,也就是几粒干瘪的土豆。土豆已经存放了很长时间,烤土豆要放了一久的才好吃。扔到枯枝败叶燃起的火堆里烤烤,剥开焦糊的皮子,香气立即热呼呼地喷出来。早上吃几颗土豆,蘸盐巴吃;中午吃几颗土豆,蘸盐巴吃;晚上回家,吃几颗土豆,蘸盐巴吃。如果你依据一种幸福生活的模式,专门去访贫问苦,苦难可以说出一条长河,一座高山。但是如果不问,不比,他们吃土豆的样子,那也是一辈子在享受着美味佳肴的样子,也一样生下了红扑扑的孩子们,瞧,正在梨树下堆落花瓣呢。
      那一日我在红土高原上的梨花大厅里从早晨走到黄昏,暗红的土地,铅灰色的天空,干冷,梨花开得轰轰烈烈,噼噼啪啪,像是白色的爆竹在无声地爆炸。其实高原很安静,这轰轰烈烈的声音是我的幻觉。我走到一地,那地里全是老梨树,树干枯偻,漆黑,疤痕累累,并不是疤痕,只是看起来很狰狞,树皮像是患着多发而从未痊愈的疮疖。这片林子很僵硬,不像那些年轻的梨树,总是随风摇摆。风再响,它们也一动不动,就像罗丹的那组叫做“加莱义民”的雕塑,彼此坚固无比地搀扶着。梨花盛开在这些接近死亡的树枝上,像是开在晚期麻风患者溃烂的身体上,特别耀眼。它们已经在高原上经历了无数折磨洗劫,也许它们曾经于暴风雨之夜,像囚徒隔着铁窗伸直了上肢呐喊,我感觉发生过这个情节。千锤百炼之后,它们仿佛已经脱离了植物界,就像人脱离了野兽群,获得了一种精神性。已经如此衰老了,日薄西山,还如此地贪恋灿烂、俏丽,如此拼命地要抓住生命,如此挣扎着要熬到另一个春天。这就是它的精神性,就像人回到了植物人。我站了一会儿,寂静中那些梨花在哀叫,白色的花瓣在太阳隐进云层时转成黑色,没有比获得了精神性的植物更可怕的,它们不是植物,是植物的精魂,我不寒而栗,怅然而退。
      伊说晚上是不是没有关窗子
      一个大蚊子飞进来
      咬我手抱怨着
      我才知道已经来了
      传说中夏天啊
      带着它的刺
      《便条集541》
      1992年,布达拉宫重新晒佛,我有幸 在现场。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西藏,内心激动,从黎明到夜晚,灵魂在燃烧。我并不是宗教信徒,在拉萨我有一种精神上的归宿感,这个由高原和冰雪托着的城令我感动。伟大的拉萨尊重精神生活,这是致力于探究世界与虚无之关系者的大本营。写诗多年,我在下面的人群中总是遭到白眼,在一个积极进取向上的时代,我却在继续没有前途的事业。诗歌,从来就没有世俗世界热衷的所谓前途。杜甫指出,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五千年来,在汉语世界中,此道一直被民族最天才的人群趋之若鹜。只是在当代,它才趋于没落。当时,布达拉宫前面还没有铺成水泥广场,古代的泥土场上,集聚着成千上万的人民,扶老携幼,摩肩接踵。他们黎明前就到达了,许多人刚刚走下高山,雪岭,有人来自遥远的印度、尼泊尔、甘孜草原,有人泅过了大河,有人为此行而倒在途中。许多骑手将马匹拴在郊外的林子里就赶来了。最幸福的是那些一步一叩的朝圣者,他们在大地上爬了两年、三年,十个月……用身体丈量大地,被砾石、沙漠、雪地、贴地刮过的风暴打磨得像铁一样结实,额头上结下了宝石般的老茧。这些穷人表情高贵。高贵从眉宇间放射出来,高贵不是知识、财产所赐,而是灵魂出窍,从身体中升华起来,周围的世界轻了,成为下界,朝圣者的身体像是人群中的高山,引人瞩目,眼神藏着解脱所致的喜悦,明亮清澈,如山顶上的泉。他们在晒佛这一天到了拉萨;在拉萨,真是三生有幸,日后必然进入天堂。我们这些来自高原下面的朝圣者,乘飞机而来。乘飞机虽然快捷,却比在大地上爬着来更受罪,心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过安检时,入监的囚犯般接受检查,脱衣服,脱鞋子,审视,搜身……虽说是制度,针对每个人,但还是很伤心。契约社会造的孽,我在农业社会长大,从来都被信任着。人之初,性本善,自以为善一直在我身上继续。“举起手来!裤袋里藏是什么?”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被命令举起手来,血液直往脸上涌,血压升高。感觉极其强烈,自尊心被损。飞机起飞,提心吊胆,不信任这个空气稀薄的铁壳子,随时等着它掉下去。到了拉萨,已经心力交瘁,只有倒床休息。那些从大地走来的人们,风餐露宿,心灵在天空下大地上自由而强大,尊严是原始的,绝不做作,凛然不可冒犯。
      人们站在布达拉前面的空场上,那时候拉萨还有大地的感觉。几乎没有高楼,需要仰视的只有白云、星星、布达拉宫和那些百年大树。满街走着狗,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人们在黑暗中等着,那时夜晚还没有被现代化照亮,保持着原始的质地,就像一头藏獒的身体内部,黑得纯粹,黑得无邪。站在黑暗里,人们彼此都看不见。慢慢地,人群的轮廓雾一样出现了,就像黎明时呵气的马群。高原上的百姓,沉重,庄严,以深色调为主的服装中透出些许暗红色,似乎藏着心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酥油,羊奶、汗液、旱烟混杂的气味。许多人的脸膛被往日的太阳烤成酡红,仿佛刚刚出炉。布达拉宫缓缓升起,灰白色的宫殿,大家翘首仰视,等待光芒降临。我记得之前与我乘机同来的人们中间发生了些诡异的事,与我同住一屋的香港老者,多年盼望这一刻,似乎一生就是为此次朝圣而白发苍然、温文尔雅、心如止水。他很担心自己不能在黎明前醒来,一再嘱咐我叫醒他。我睡不着,等着这个唯一的黎明,似乎我不守着,它就会长翅膀飞走。熬到五点钟,我叫他时,他突发急病,只能去医院了,与晒佛无缘。而另一位代表,则在前一天,忽然接到家中电话,必须立即下高原,奔丧去。
      那是个阴天,当佛像从布达拉宫的灰白墙壁上徐徐展开垂下的瞬间,迎接它的不是万众欢呼,而是瞬间发生的安静。先前由一群群窃窃私语构成的喧嚣声忽然停顿了,无数轻微的叹息涌起来,汇成一个巨大的叹息,在大地上升起,像是一阵喜悦的灰尘。然后,喧嚣逐渐回来,喜悦幸福之声,弥漫天地。我过去也参加过大型的群众聚会,那是流行群众大会的时代,每次都是面对主席台,面对政治人物。而现在,集会的中央,没有一个要人,佛陀的像回来了,遮蔽着它的积尘在天空下散去。就像梦境,超现实的梦境。要知道,这是在20世纪的中国,在广场上!巨幅徐徐展开时,信徒看到的是神的光芒。对于其他人,那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他们正在面对一场壮丽的展览,并且转瞬即逝。克里斯托弗包裹德国国会的作品真是雕虫小技、做作。看哪,世界最高的宫殿上挂着一幅美轮美奂的唐卡!已经超越了宗教,被感动不只是信徒,而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维持秩序的警察。此言不虚,宗教与诗、艺术是相通的。但是诗、艺术有着比宗教更超越更普遍的东西。你可以不信仰,但你绝不能面对这幅壮丽的唐卡无动于衷。宗教通过观念、教条指引人生。诗、艺术却是文明,以文(文章、文字)明世,文明的根基。就是宗教也要以文(文字)载道。那巨幅锦绣文章挂在布达拉的墙上,画师已经隐匿,神像崇高地升入天空,引领着芸芸众生。我站在人群中,心中惊喜,被感动,被震撼,似乎已经皈依。
      流动相馆的摄影师一个个被人们团团围住,纷纷以布达拉宫为背景摄影留念。摄影的意义在此时才得以真正地彰现。本雅明说的灵光,现在才真正出现,他的灵光是想象、语词的饶舌。现在,灵光就在现场,后面是神采奕奕的布达拉宫,前面是它的信仰者,无比虔诚,仿佛快门响起的刹那,就获得了神的接纳。当时现场很乱,不知道后来这些人将怎样拿到照片。也许这并不重要,咔嚓,够了!谁也没有号召,人群涌向布达拉,环绕着伟大的宫殿。开始一场巨大的转经活动,灰尘卷起,浩浩荡荡,沸沸扬扬,无数的转经筒像白日的星星,嗡嗡地响起来。布达拉宫是一个精神核心,它养活了无数沉湎于精神生活因此衣食堪忧的人们。在拉萨,施舍是自然的,日常的、随时随地的,不是什么怜悯之心。那些到处皆是的化缘的僧人、乞丐,流浪汉、歌手、民间艺人、寺院诗人、唐卡画师……就是神的化身,谁也不会怠慢。换小面额纸币因此成了一个临时的职业,每个人身上都装着许多角票,见一个给一个,这是伟大仪式的一部分。我加入转经的队伍,跟着那扶老携幼的精神涡流旋转,我扬眉吐气,获得解放。我周围全是迷信精神世界,迷信灵魂、迷信诸神、迷信无之存在的人们,信仰者的方向并不一致,信佛的,信诗的、信神的,信基督的、信安拉的、信大地的……都是信,怀疑主义烟消云散,世界回到信,在欢喜中。我转动了三千个经筒,转到娴熟,转出一排排灿烂金光,转到手臂几乎脱节,我在行动中把自己变成了一首光辉的现场之诗。这是我生命中最辉煌一天,盛大的节日,我像一粒光芒熠熠的灰尘,跌跌撞撞,飘浮在布达拉宫下的宇宙间。
      
      [责任编辑: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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