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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注水于地

    时间:2020-11-03 22:03:5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李存刚

    中大街2号

    中大街2号是天全县妇幼保健站旧址现在的门牌号码。在天全县妇幼保健站所在的无名小路成为街道最初的若干年里,及至我到县城工作的时候,一直叫作环城路。路的西侧便是县城,東侧是大片的稻田。即便是到了现在,环城路变成了中大街,街道东侧的稻田里高楼林立,街道纵横,县城的常住人口也不过区区五万,实实在在只能算作一个小城。这其中,妇幼保健站的变化更是天翻地覆:先是由城边(最东侧)变成了城中心(中大街2号),到后来,干脆从中大街上搬离,让中大街2号彻底变成了一个旧址。

    环城路是向阳大道和挺进路之间的连接,作为县城的两条主干道,向阳大道和挺进路均笔直而宽阔,却不平行,越往城尾越有相汇的趋势。环城路连接在两条街的中上部,有些像一副倒放在地的拐杖上横着的握柄。

    妇幼保健站是一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也可能是更早之前建成)的一栋五层楼房,坐落在环城路西侧的凹地里。站在环城路上看的时候,它就更加地低矮了下去。站在高处的环城路上,一眼就能瞅见楼顶立着的几个大宇:县妇幼保健站。“县”宇前面应该就是这个县份的名字——天全,但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从我见到的时候起,它就已经是这个样子。房子的外墙呈淡黄色,有可能最初是白色的,经年的风雨让它初妆不再:墙面明显是很久没有粉刷过,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青黑的水泥墙体。整栋楼房,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放大了若干倍的方形金属玩具盒,被它的小主人玩够了丢弃在那里,一些时日的风雨侵蚀过后,便变得锈迹斑斑。

    一九九四年,我从四川省雅安卫生学校毕业,幸运地分配到县中医院工作。单位里暂时没有多余的住房,医院领导对我说,将就一下,暂时住下再说吧,那是我们的友好单位。随后,我就被带到了这个巨大的金属玩具盒里。

    我的房间在妇幼保健站底层最靠近右侧的角落里,门框上横挂着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中药库房”,四个大宇呈醒目的绿色,尽管积满了厚厚的烟尘,依然清晰可辨。房间里摆放着一张单人钢丝床、一张办公用过的旧木桌和一根小方凳,除此便再无他物了,因此尽管房间不足十平米,我依然觉出了它的空荡。这感觉从我入住的第一天起就植根了下来,一直到我离开,一直顽固地存在着。我明白,那时候,我所需要的不过就是一张床而已。中药库房没有一点家的模样,但有了它,我就不是一个无家可归无可依靠的人。

    从跨进中药库房的那一刻起,我就闻见了房间里弥漫着的中草药气息。淡淡的,若有似无,却又不绝如缕,让我不时生出一种置身于中草药花园的美好错觉:更多的时候,它饱含着的泥土气息,让我想到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那么想起来了。

    我同时想起的还有王家哥哥。邻近妇幼保健站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巷口铺着一条供人车通行的水泥小路。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中医院工作之前,曾有一次和王家哥哥一起进到小巷里去。王家哥哥和我一样来自溪头沟,比我早几年参加工作,也早我几年结婚。小巷里是一栋紧挨一栋的楼房,其中一栋就是王家哥哥新婚妻子的家。王家哥哥那时是寄居在那里。记得那次,王家哥哥亲自下厨做饭,还出门去买了卤菜,摆了满满一桌请我吃。那是我唯一一次进到小巷里去。那时候,我只顾着品尝满桌的菜肴,欣赏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屋子,根本无暇注意房子的具体方位。那时候我也不曾想到,我会被分配到县中医院工作,并且被安置到几步之外的妇幼保健站里暂住。在溪头沟,王家哥哥和我既是邻居,也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在我从学校毕业之前,便听说他和小巷里的那位姑娘离了婚,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婚后的王家哥哥当然地从小巷里搬走了,使得我们在县城也成为邻居的可能,阴差阳错地未能变成现实。

    对面那栋房子是妇幼保健站的家属楼,墙体比妇幼保健站还要破败和腐朽。一家家的窗口都晾着衣服,有风的时候,就轻轻地摇来摇去。到了吃饭时间,就有一阵阵撩人的香气透过窗口飘过来,时常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身在妇幼保健站的中药库房里。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拥有其中的一间屋子,守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差不多是在入住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明白,妇幼保健站不过是一个暂时的寄身之所。

    我在好几个休息日里巡视过走廊两边的诊断室,不时见到一两个挺着大肚皮的孕妇,在家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慢慢悠悠地向前移动,仿佛生怕踩坏了脚下冰冷的水泥地板。没有病人的时候,妇幼保健站的医生同行们就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上,摆谈一些他们热衷的话题。我从他们身边经过,冷不丁地被突然传出的大笑声惊住。但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收敛起自己,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偶尔有一两个朋友来中药库房看我。因为刚到县城工作,我认识的朋友极其有限,他们光临的时间更加有限。Y就是在那时出现在中药库房里的。Y来中药库房的时间和次数,比其他朋友加起来还要多。但我最初见到Y,却是在医院的诊断室里。她陪母亲去看患病多年的颈椎,我的师傅是她母亲的主管医生。具体的情形我是后来才记起来的——她母亲的病好些以后,Y也成了“病人”。但她一直没说出自己到底病在哪里,只是选在医院相对清闲的时间里挂了号,指名道姓要我给她看。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总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中药库房里装着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我住进去后不久,它就熄灭了,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因为没有找到足够高的梯子,无法修理。我只得另买了一盏台灯。Y不止一次对我说,真有意思。她大约是不能理解,房间里原本挂着灯泡,我为什么不打开,却只开了那盏光影朦胧的小台灯。Y告诉过我,她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会计,她父亲是厂长,她家修了一栋四层高的楼房,她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她说,现在她家里就只有她和她父母,空房间有的是,如果我愿意,可以搬过去住。我看着Y,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Y看着我,见我没有回答,眼里的光芒忽闪忽闪的,渐渐就黯淡了下去。

    我一直不知道Y是怎么找来的,而且还把我的作息时间弄得一清二楚。那些日子,我一下班回到妇幼保健站,打开“中药库房”里灰黄的台灯,去楼房另外一侧的卫生间里洗过脸回来,Y就出现了。有一次,我刚刚拔出锁孔里的钥匙,她就跟着悄没生息地挤了进门,在我身后无声而诡异地笑着,仿佛庆幸自己的阴谋得逞。我回过身去关门,却一下撞见了她,还有她无声而诡异的笑。我的心突突突狂跳起来。那一晚,我很迟才睡下,是就着床边的小凳靠着床沿睡的。而Y什么时间走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我能记起的,就是在我睡去之前,她对我说过一大堆的话,其间又笑过几次,她笑的时候,披肩的长发就那么随着她的笑摇晃着,波浪翻涌。她的双眼却是始终如一的,似乎有着坚定不移的目标。有几个瞬间,我几乎就要陷落在它们清澈无瑕的光影里去了。

    第二天,等我睡眼惺忪地感到北城街(医院所在地)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那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

    同事们不知道Y,更不知道为了躲避Y,每天下班以后我总要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到中药库房。为此,先生特地为我买了一只闹钟,希望我再不要“展眠不觉晓”了,却依然没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先生既是医院院长,也是我到医院工作后的指导老师,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我的老师,我也就只好和同事们一样叫他先生。那时候,未来就像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日子一天天过着,来路依稀可见,但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一些时日之后,先生终于忍无可忍,让我搬回医院专门为我腾出的一间屋子里住。从住进中药库房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终究会离开,却从没想到过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接到通知那天,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中药库房里的一切,又以最快的速度住进了医院为我腾出的小木屋。没有一丝兴奋,也没感到一点失落。只觉得是在做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完成它。

    晚上躺在新铺的床上,依稀想见我离开以后,Y一次次敲响中药库房紧闭的门扉时的失望心情。这也难怪。Y选择了在我人生旅程中的那个时间段里出现,她失败了,但她的失败实在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北城街28号

    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但没有想象中的天井:后院空阔,且有一条极不规则的边。否则,北城街28号就是一幢古意浓重的四合院了。

    前院里有一块长方形的大池塘,占去了院子的至少一半。池塘里养着鱼,成群结队、不知疲倦地游啊游,不时有一条或若干条忽地腾空而起,露出洁白的肚腹,又啪地一声窜入水中,一阵细小的水花飞溅而起,又迅疾无声地落下。池塘里还种了荷,春末夏初,荷叶连天,白的、粉的、红的、淡紫的,各色荷花开满池塘,鱼儿们不知是在抗议荷叶挡住了照到水底的阳光,还是因为满塘的荷花而兴奋,游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欢畅,都要有劲头。

    前院也就是医院的工作区。沿街是一栋四层小楼,门口挂着医院的门牌,白底黑宇,大门上方的天台上竖着同样内容的红色宇牌:天全县中医医院。底层的门洞被园地制宜地开辟成了一个小厅,左侧墙上镶着一堵透明玻璃,玻璃上挖出了一排塔门形的孔,那是医院的取药窗口,右侧的墙壁上也镶了差不多大小的一块透明玻璃,那是挂号收费处。池塘最左侧的一排小屋是门诊治疗室,小屋门前的木地板搭在立在池塘中央的方形水泥柱子之间的横杠上,水泥柱子之间装了高过人腰的木栅栏,到门诊治疗室的人,接受治疗的同时,就能观赏到池塘里的鱼儿和荷花。院子右侧是长长的花台,种了一排桂花树。树下就是医院鼎鼎有名的中医骨伤科门诊,花台后的长椅和走廊上,从早到晚,挤满了排队等候就诊的人。一九九四年七月,从毕业分配到医院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每天跟着先生在那里上下班。不久之后,那些桂花树便开了花,馥郁的香气越过长椅和走廊上涌动的人潮,一阵阵飘进诊断室里。

    后院和前院之间是一堵水泥墙,中央凿了一个矮花瓶状的门洞。从医院大门进来,沿着池塘边往里走,穿过门洞和一个水泥柱子搭就的葡萄架,再往里是一栋五层小楼,住着更早之前到医院工作的同事。

    借着水泥墙的分割,平面上的北城街28号俨然就是一个大写的“日”宇。偏偏在五层水泥小楼右侧的角落里,斜卧着一栋小木屋。小木屋起先立在后院右侧的围墙之外,隶属于一家我至今记不起准确名称和功能的小机构。后来医院扩建,需要占据小木屋的地基,早就废置的小木屋被放倒,而后搬到后院右侧最靠里的那个角落,重新矗立了起来。像书写者失手抖落下来的一笔,小木屋的存在,使得原本规整的“日”宇失却了应有的韵致,甚至已经不是个宇了。一开始,小木屋被用作扩建工人们的工棚和宿舍,医院的扩建工程结束,便又一次整理、粉刷了墙壁和楼板,翻盖了屋瓦,并在窗户上装上了钢条,摇身一变,也成了医院的职工宿舍,供像我这样的后来者居住。

    小木屋紧靠着后院扩展后的围墙。我至今没弄清,小木屋在被移动之前,具体是哪年哪月立起来的。但在成为其居客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它裸露的柱子上风吹雨打的痕迹,越靠近地面的部分,表面坑坑洼洼的缺損就越多,也越深,那些坑洼及四周颜色深浅不一的木质里,甚至可以看到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虫眼,显然是长时间缺乏烟熏火燎的结果。

    从围墙之外到围墙之内,小木屋似乎只是被移动一下位置,却是离田野更近了。一九九六年,我离开妇幼保健站的中药库房,入住到小木屋最中央的那间屋子时,正好是在春天,围墙外大片的农田里,开满黄灿灿的油菜花:油菜收割之后,便种上稻谷,秋天一来,满田野都是金黄的稻穗:入冬,被翻耕一新的稻田里,绿油油的麦苗涨潮似的,一点点将稻田染绿。大地就是一张设计好了程序的巨大脸谱,时节一到,便变换出一副新的模样,接着又变成另外一副。现在说起北城街28号,我首先想起的就是小木屋的围墙之外,时时映入眼帘、飘进鼻孔、传入耳朵的那些色彩、气息和声音。黄灿灿的油菜花、金黄的稻穗、绿油油的麦苗是显而易见的,而那些气息,既来自油菜花、稻穗和麦粒,也来自农人泼进稻田的肥料。

    我好多次看到农人们背着木桶,慢慢悠悠地走过田埂,走进翻耕后的田地中央,一瓢一瓢,小心翼翼地将木桶里的大粪舀起来,倒进油菜或者水稻或者麦苗垄,空气里荡漾着浓浓的粪臭味。小木屋里住着的,有一位是城里出生的女同事。每当这个时候,就看到她一只手紧捏着鼻翼,一只手飞快地紧闭了门窗,恨不得眨眼之间就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起来。可到了田地翻耕,或者农人们收割稻谷的时候,一听到农人吆喝耕牛时悠扬的吼声、耕牛的哞哞声、稻谷捆击打在木制半桶上发出的节奏整齐的嘣嘣声,她又急不可耐地伸长了脖颈,甚至端来小凳,放在走廊上,分明已经站到小凳上了,还恨不得脚下长出一条更高的凳子来,好即刻把自己的双眼送到视野足够宽阔的高度,以便能把围墙外的一切尽收眼底。围墙外的粪臭味一旦出现,就会持续很长时间才会散去,大约是自己的鼻孔和手指都经受不住长时间的捏和被捏,或者是知道再怎么躲避都于事无补,没多大一会儿,女同事掩在脸颊的手指,便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没过两天,也便不再门窗紧闭了。

    我在小木屋住了差不多两年。两年间,有同事住进来不久,就因为结婚或者找到了新的住处搬走了。新住进来的同事,因为都在同一个院子里上下班又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很快就和我们这些老居客熟络了起来。每到吃饭时间,要不是我们去蹭那结了婚的两户同事家的饭,要不就都把自己做的饭菜盛在碗盘里端出来,挨挨挤挤地放在一张桌子上,一家人一样围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摆些山南海北的“龙门阵”。有一天,我下了班,从前院回到小木屋,先生便跑来找我。那是晚饭时间,同事们正把饭菜端上桌,我去了小木屋最靠里的厕所。先生呵呵笑着,对同事们说:“他还不如舀两碗直接倒进茅坑里去呢。”先生是以为我刚吃过饭就去了厕所。我从卫生间出来时,先生已经离开了,同事们围坐在桌前,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同事把先生的话复述了不到一半,就笑得险些岔了气。等我明白先生是为了一个病人找我时,顾不得满桌的大笑声,丢下碗筷,朝前院的门诊楼飞奔而去……

    小木屋由五间小屋子构成,我住在最中间。按照现今流行的说法,那是绝对的“C位”。

    墙壁起先是木板镶成的,小木屋从围墙外移动到围墙内,供给我们居住之前砌成了水泥砖墙,表面抹了白色涂料,还在前一小半间左侧加装了一堵墙,隔出一条供后一小半间进出的过道,也是水泥砖墙。白色的涂料抹满了全部墙面。阳光明媚的时候,门窗大开,便可看到过道天花板的两三个角上挂着蛛网,粘着厚重的灰尘。到了晚上,即便前后两小间屋子都开着灯,过道里依然黑漆漆的,那些蛛网自动隐没在了黑暗里,洁白的墙面也仿佛着了色,像老家的土灶间长时间烟熏过的墙壁。

    小房间进门右侧、过道的尽头,分别又开着一道木门,每晚睡下之前,我和住在前面一间的阿牛便多了一项工作:检查我们共用的门是否关闭。可很多时候,当我们第二天早上相继起床时才发现,前面的那一道门是开着的。一直到离开,我们房间里的东西也从来没见失窃过。那时候,我们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值得小偷光顾的。

    那时候,沿海城市已经炙手可热的“商品房”大潮还没来得及蔓延到这个川西腹地的小县城,把用来居家过日子的房子作为商品,像衣服、菜蔬、鸡鸭鱼肉那样明码标价,公开售卖,对绝大多数县城人来说,还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医院工作,就标志着我是一个“吃国家饭”的人,我的住房问题当然得由我就职的医院解决。妇幼保健站的中药库房和北城街的小木屋都属此列。在我居住了差不多两年以后,当先生问我,是否愿意从小木屋出来的时候,我的反应是相当平淡的。

    先生说“出来”,就是要我从后院的小木屋搬到前院来。我这才知道,门诊楼面街的四楼最初曾作为职工宿舍使用过,这么些年一直闲置的原因是,多年前有过一起凶杀案。案犯是一名少年,被害人是一名刚刚分配到医院工作的年轻护士。门诊楼四楼有四个房间,一天深夜,少年爬上楼梯,翻进最靠里的那个房间。住在那个房间的另一名年轻护士睡得太死,少年翻箱倒柜都没能把她吵醒,这也无意间助长了少年继续翻箱倒柜的信心。少年后来就越过那个房间的阳台,翻进了隔壁的房间里。因为是摸黑,少年翻进隔壁房间的时候,碰到了什么东西,当她打开手电,发现房间里杵着个陌生男孩时,便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呼喊。年轻护士叫了没两声,就没再出声了。少年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拼命地张着嘴,却发不了声。

    另外的三个房间已被比我更早些时候进到医院工作的同事选走,剩下的便是年轻护士不幸遇难的那间。先生在征求我意见的同时,把这则旧事讲给我听,是要我自己做出选择。我望着先生,亳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拿到房门钥匙的第一天,晚上下了班,我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打扫房间里的卫生。先把满屋子的垃圾扫到一起,装进撮箕,端到医院大门外倒进垃圾桶里。地板上的尘土实在太厚,我用拖把拖了两遍,越拖感觉尘土越多。我找来一根长长的水管,接在走廊尽头的水龙头上,一边放水冲,一边拖洗,水泥地板很快变得光洁起来。我正兴奋着,只听见楼下猛地里传来先生的大吼:“你只管自己方便,就不想想底下的人怎么过路?”及至现在,我早已搬离了北城街,住进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想起在县城有过的几处居所,那夜那哗哗啦啦的流水之声宛在耳边。

    我在北城街28号度过的时光大致也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以一九九八年秋天,搬入门诊楼四楼为界,上部属于后院右侧角落的小木屋,下部则在门诊楼四楼的房间里。从决定搬离小木屋的那一刻起,下部的时光便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記在日记本上的人和事,总是东一段西一块的,毫无连续性和规律性可言,更谈不上一丝文学作品所必须的美感。但有几件事,被当事人和旁观者一再反复说起时,感觉比我在日记本里记下的还要生动,还要让人回味。我只能隐去部分当事者的姓名,转以字母代替,聊记几笔:

    两个女孩

    A是通过一位好心的同事介绍认识的。同事也曾经是门诊楼四楼的住户,后来搬到了后院的五层小楼里。见我一直单身,便把A介绍给了我。A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找工作,那时正在函授学习,准备拿大学文凭。和A相处了一段时间,我渐渐发觉她不是我内心里希望一起走一生的那个人,于是草草地结束了相处。B有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一说话就满脸通红。B的话不多,在有我和她同时出现的场合,她总是比我还沉默的那个人。B在我之后分配到医院从事护理工作,一天晚上我酒后回家,路上遇到B,她第一次笑着和我打过招呼。我看着她,在她已经转过身,就要离开。我叫住了她,然后一宇一句地告诉她,我喜欢她。B大睁着双眼,惊奇地望着我,好像是被我的话吓住了。巧合的是,B那时就住在我曾经住过的“C位”小木屋,这让我在酒醒后去敲响B的房门时,丝毫没有去到陌生之地的局促感。B后来成了我的妻。

    飘忽

    C有一张俊朗的面孔,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踢足球,到医院工作以后还入选了县代表队,多次外出参加比赛。在足球场上,C的位置是前锋,当他通过飘忽的跑位,觅得射门机会时,总会引发满场的喝彩和尖叫,时间长些后,即便不是在球场,C依旧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有一次,一名男子气势汹汹地跑到门诊楼四楼,要和住在这里的一位同事理论。男子被得知消息的另一位同事堵在楼梯口,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C出现了,只见他挥起拳头,不由分说就劈头盖脸地朝男子砸去。男子后来终于被劝阻了下来,答应不再找那位同事,但要求必须要打他的那个人出来道歉。问男子是谁打的,男子张着迷茫的双眼,说不出来——C挥过拳头之后,就连挡在楼梯口的同事都没反应过来,就跑得无影无踪了——C突然出现,眨眼之间消失,男子根本没机会注意到。只得不了了之。

    酒精的作用

    搬到门诊楼四楼,来找我玩的朋友就渐渐多了起来。那次我们都喝了不少酒,酒后接着打牌。因为人多,又只有一张桌子,春彦和国平都没能抢到打牌的座位。春彦是我到县城之后认识的新朋友,县城里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我们的牌局刚一开始,春彦便被国平追赶着,嚷着要和他“深入交流文学”。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围着桌子不停地转圉,我们正在进行的牌局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又一次次重新开始。国平是一名中学教师,从来就不写作。我们都知道,作为追赶者,国平也不是真要向春彦学习如何写作,他只是觉得和春彦聊天,尤其是谈论写作,是一件十分好玩的事情罢了。春彦似乎并没觉得好玩,或者他那时也已经觉出国平一直以来的嬉戏本领。在酒精的驱使下,国平便成了追赶者,而春彦则成了被追赶者转了一圉又一圉。

    安居南路2号

    安居南路2号决然不同于中大街2号。因为它是新千年伊始才修成的医院宿舍楼。在时间上,安居南路的存在比环城路(中大街的前身)要晚了至少二十年:在地理位置上,安居南路处在县城更东侧,它出现的同时,中大街的所在便变成了县城中心。

    也因为安居南路2号里,有我平生所拥有的唯一一套“集资房”。需要我筹措的资金是五万多,多出的零头是多少我忘记了,但资金的筹措过程却是历历在目:我和妻都来自农村,老人们供我们读书,已经差不多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我们又都参加工作不久,尤其是我,一直都是“上月吃了下月粮”的主儿,个人的积蓄几乎为零。最初接到集资建房通知时,我曾想过放弃,可那时我和妻已着手准备要一个孩子,我不想孩子一出世就住在门诊楼四楼老旧的房子里——那起原本遥不可及的凶杀案,竟让我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又听说医院也将随同搬迁,便只好硬着头皮报了名。然后和妻分头行动,挨家挨户去了亲戚朋友家。为了防止记忆出现意外,妻专门准备了一个本子,每借到一笔钱,便将数额、借到的日期和债主姓名等信息一一记录。本子至今仍被妻鎖在家中的抽屉里,索引着我和妻一起走过的那些日日夜夜。现在,本子的纸张已渐渐发黄,页面上的字迹开始模糊,看着本子上的一串串不长的数字和人名,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我曾经险些被五万块人民币击溃。事实上,就是放到现在,像我这样靠每月的薪水过活的人,要积攒出五万块人民币,仍旧不是一件轻轻松松就能完成的事情。

    医院宿舍楼是安居南路上最早耸立起来的两幢建筑之一。另一幢建筑就是医院宿舍楼对面,是县城里那时候最高档的宾馆。宾馆的大门朝向安居南路,正好和医院宿舍楼大铁门隔街相望。自打报名参加“集资建房”以后,我就一次次从北城街28号赶来安居南路,看着两栋宿舍楼像城垛一样,一层层垒高,盖上琉璃瓦,装上门窗,一直到从医院领导那里拿到早就分配好的房门钥匙。那时候,除了宾馆和医院宿舍楼,安居南路两侧还是大片的稻田。春天里,满稻田开满黄灿灿的油菜花,油菜收割之后种上了稻:一入秋,稻田里便挂满金黄的稻穗。

    安居南路2号有一道双向对开的大铁门,门上挂着金属门环。大铁门左侧的门柱上方,贴着蓝底白宇的“安居南路2号”。大门两侧是高过人头的围墙。大门上方、围墙顶端和宿舍楼顶,都盖上了一圉天蓝色的琉璃瓦。站在街面上,即便是初来乍到,即便没有注意到大门上方蓝底白宇的门牌,也一眼就能辨认出安居南路2号来。倒退若干年的时光,双向对开的大铁门、门上挂着的金属门环、琉璃瓦,都曾经是县城里随处可见的寻常事物,现在却日渐变成了一种稀罕景致。看起来,设计者似乎只是稍稍利用了一点“时间差”,便让医院宿舍楼独树一帜了。置身于这样的时空变换里,时时觉着恍若隔世几乎是必然的。至少,在我作为安居南路2号的居民跨进大铁门的那一刻,我就感觉自己是走在一个古意盎然的大院里。

    宿舍楼是并排的两栋,六层楼高,四个单元,四十八家住户。户主都是医院里的同事。当年所付出的“集资款”都是同一个数目,差别主要在资格,即是由工龄(或院龄)和职称按照不同分值组合而成的具体分数,双职工家庭予以适当倾斜。若单纯依据前者,我和妻属于当然的“顶天立地”者一类,可一“适当倾斜”,我们就从一、六楼“适当”到了二、五楼,我和妻商量了一下,毅然决定选择最后一个五楼,而把最后一个二楼留给了一位年近退休腿脚不便的老同事。从此,“安居南路2号2单元5楼10号”,便成了我至今栖身其间的邮政地址。

    相比于中大街2号的中药库房、北城街28号的小木屋和门诊楼四楼,我现在住的楼层无疑是更高了,目光可以放得更远。即便是到了现在,安居南路、乃至整个县城不断有更高的楼宇耸立起来,我依然可以透过窗户,清楚地望见摇篮样围拢在县城四周的黛青色远山。山都算不上高,却足可以让县城里最高的楼宇相形见绌。我同时还能看到宿舍楼后面的林子,林子另一侧便是医院办公楼。林子是两栋楼之间必不可少的隔离带,主要由竹子和水杉组成。那些竹子和水杉起先都还是一人多高的幼苗,渐渐就越蹿越高,越来越茂密,大有与医院办公楼和宿舍楼比高的架势。

    2001年4月28日,我结束了在北城街28号五年多的生活,成为第一个搬进安居南路宿舍楼里的人。早就得知消息的朋友们纷纷跑来帮忙、道贺,晚餐挤了满满两大桌人,喝掉了整整两大箱白酒。我中途就醉得不省人事,被朋友们架到婚床上。那时已怀孕的妻为我输好液,却一时找不到挂输液吊瓶的地方,朋友们找来一枚大铁钉、一把小铁锤,三两下就将大铁钉钉在了床头的墙壁上。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到洁白的墙壁上钉着的大铁钉,不由分说就拔了下来。手边没有起钉工具,只得徒手。结果,大铁钉是拔下来了,却在墙壁上留下了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窟窿,仿佛一个人摘去眼球后空洞的眼眶。

    随后的五月三日,我和妻大婚。

    同年十二月八日,女儿小溪出生。

    一个人一生中若真有什么大事,结婚、为人父母必定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二00一年五月三日这天,妻老家的亲戚、我老家的亲戚、获知我们结婚消息的朋友,纷纷聚拢在安居南路2号的院子里。那是寂静的安居南路2号投入使用之初难得的几个热闹时刻之一。有微笑和祝福,也有赞许和期盼。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还是我新房的“债主”。我和妻被重重喜悦包裹着,世界仿佛一汪满溢的深潭,甜蜜和幸福,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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