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及其他
时间：2021-01-09 04:35:5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韩秀
一
从美国东部的纽约州开车越过国境线，继续向东北方前进，就会来到加拿大一个美丽的城市叫作魁北克。整个城市高踞在丘陵之上，俯瞰着圣劳伦斯河。此地的居民日常使用法语，面对游客的时候也会使用英语。市中心高耸着城堡饭店，这个饭店不但非常入镜，是游客们一定要想办法拍下全景照片的伟岸建筑，而且，在这个饭店的艺廊里，我们能够很轻松地看到一些非常重要的艺术家的作品，比方说马蒂斯，比方说达利，比方说毕加索。不只是大家都熟悉的毕加索的抽象作品，甚至还能看到他的早期作品，充满古典主义的美好，很容易看懂的母子深情。
魁北克市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围绕着城堡饭店呈放射状的街巷里，或是坐缆车下到河滨街区，我们都能够看到无数的画廊、艺品店。多半的时候，画廊主人就是艺术家本人，无数有关艺术的谈话、交易就在这里愉快地进行。版画尤其受瞩目，甚至有一条街，整条街上展示的都是版画艺术。折叠椅上坐着的艺术家，一边照顾生意，一边抽空刻铜版，表情专注，是这条街上的寻常风景。
这样的一个城市必然有着壮观的美术馆。魁北克市的国立美术馆非常特别，两个截然不同的建筑联合成为巨大的整体：一个部分是废弃的老监狱改建，从外表看很沉重、很阴暗、很坚固的古老砖石结构;另外一个部分则是新建的玻璃空间，宽敞、明亮、活泼、开朗，内部设施都是线条流畅的白色硬件。两栋建筑之间的联结非常复杂，需要搭乘电梯，而且需要在地下通道步行很久。如此这般，也就提供了更多的展示空間，也为观众提供了更多元的展示内容。
我在2018年5月23日，一个温暖潮湿的早晨来到这家美术馆。馆方工作人员抱歉地说，正在布置古典艺术的一个展览，无法入内参观。他双手一摊，“您只能看现代艺术的部分了，实在抱歉”。我谢了他，径直走进森严的老监狱大门，心想，这座建筑本身就有着古典的意味，看过之后，再来走近现代艺术会是很有趣的体验。
果然，幽暗的室内关闭了大半，策展人带着工作团队正在门后静静地布置展览。恐怖的楼梯井里装置着大型的现代雕塑，歪歪扭扭向上延伸直抵天窗，让我们想到当年囚徒们仰望那遥远天光时的绝望心情。但是，人类的乐观精神是永远存在的，当年，就在这座看不到任何美丽事物的监狱里，一个囚徒画下了一束鲜活、优雅的捧花，狱方很人道地将其悬挂在壁垒森严的上层通道墙壁上。我相信，这束花给了无数曾经被囚禁者巨大的慰藉与温暖。监狱改建成美术馆，这束美丽的花仍然悬挂在老地方，像一束温柔的阳光冲淡了整个建筑令人窒息的氛围。
在前往新建筑的途中看到现代艺术的展示，一幅油画让我们感觉到区隔与疏离。画中一位老者漠然地与我们对视，他身后的人们或是面目模糊或是只让我们看到一半身影甚至只有侧面的一小部分，层层叠叠的空间区隔了他们，使得他们无法交流。这样的一幅作品似乎是现代人生活的某种写照，令观者印象深刻。我看到一位年轻的观众站在这幅画前，下意识地将手机关机，放进上衣口袋里，不禁微笑起来。另外一件作品是五个立体的面具，镶嵌在正面是玻璃的木质展示柜里，我们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有着不同的色彩、不同的表情，或沉思，或激昂，或喜悦，或哀伤，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关心他们，想要知道他们的故事。
画廊绵长，诉说着现代人内心深处的种种思绪。我们一路听着这些倾诉，一路走向更为宽敞的所在。忽然之间，我们从阴暗中走进一个白色的巨大空间，弧线、直线、三角形、矩形、正方形组成的宽阔世界，宽敞的阶梯带领着我们前往不同的展室，让我们看到现代艺术所表达的不同诉求，对人类命运的关切与展望，对大千世界无尽的好奇心，对宇宙奥秘永不退缩的探寻。
终于，感觉累了，坐在巨大玻璃窗前的白色长椅上歇息一下，无意中抬头，面前出现了另外一个画面。户外青翠的草坪上，巨大的红、黄两色现代雕塑好像手臂奇长的风车一样，在蔚蓝色的空中缓缓地转动。魁北克市多风，在城堡饭店的高地上，风势尤其强劲。这风车转得这样缓慢当然是因为沉重，于是我们了解，这是金属的雕塑，给人沉稳与宁静之感。在美术馆里接受了那样多的讯息、那样多的启迪之后，我们格外需要沉稳与宁静。
我的视线平行，看到一位工作人员，他蹲在高耸入云的风车下面，正在整理花坛。魁北克市位于北地，春季的到来比我居住的美国北维州整整要晚两个月，已经是5月下旬，郁金香同樱花都还在含苞欲放的阶段。这位工作人员正在郁金香花丛里寻找寥寥可数的野草，把它们连根拔起来放在小竹篮中;他感觉到我的视线，便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隔着玻璃挥手打招呼问好。我也笑着回应他，感谢他的辛劳。似乎，在这一瞬间，室内与室外同时融入了一幅画里，非常的现代，又非常的古典，充满人与人之间、人与大自然之间、人与艺术品之间温暖的情谊……
二
2017年的圣诞节颇为冷清，这一年轮到我们小两口到岳家过节，我们决定到美国的最南端去，并非为了避寒。外子Jeff的爱车是一部福特公司的绝版敞篷车“雷鸟”（Thunderbird），马力超强，在大都会地区走走停停几乎没有用武之地。Jeff深知爱车的委屈，便决定要让车子在海天一线的美景中飞驰一番，Key west是最佳选择。我当然赞成，因为海明威从1931年起，在那里的一所大宅住了一段不太短的日子;海明威是我最喜欢的美国作家之一，去看看他写小说的地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一切顺利。元旦这一天，我们连同雷鸟一道在佛罗里达州中部下了火车，飞车近三百多公里向美国最南端进发。果真，碧海蓝天之间，一条珠练一般的道路连接着一连串的小岛，真是海天一线。雷鸟在阳光下意气风发平稳飞驰，Jeff终于一偿心愿。我静静看向周边，不久前飓风过境留下的创伤正在平复中，虽然仍有卡车停在路边做最后的清理工作，但整个灾区已经秩序井然，商店开门，餐馆营业，繁荣而平和。海上渔帆点点，港口渔获正在上岸。若是海明威还在老地方住着，这样的好天气，大概正兴致勃勃同朋友一道驾船打鱼……
终于，抵达地标零英里的Key west，隔海相望，九十六英里之南就是古巴，那也是个海明威住过的地方。我们住进灯塔旅馆，海明威故居就在对街。刚走进房间，两头猫跟踪而至，一黑一黄，安闲自在，似乎这地方是她们的地盘。毫无疑问，爱猫的海明威确实就住在对街。至于那著名的灯塔并非在头顶，而是在旅馆身后，海明威半夜醉醺醺返家，全靠这尽责的灯塔指路，到了灯塔跟前，就看到了自家大门，再听到猫叫，那就万无一失，可以推门而入。
现如今，是我们推门而入。导览人员正详细介绍海明威的四次婚姻，还自以为幽默地警告在场年轻男士，“千万不要把你的女友介绍给海明威认识”，引发一阵无聊的哄笑。餐厅悬挂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水深九英尺的超大游泳池之类都是海明威第二任妻子的“杰作”，海明威爱的是艺术品而非奢侈品;至于泳池更是不必，小说家有大海为伴。
我关心的只是保姆房间里一只样式简单的白色储物柜，那个毫不起眼的小东西是海明威放置手稿的地方，他把写完了的稿子在这里放上一阵，再拿出来修改，然后才会寄给出版社。我伸手抚摸着这个油漆剥落、没人注意的小柜子，情绪复杂。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抽屉、一个纸板箱、一个小柜子，在我们用笔写稿的年代。“现在，我们把稿子寄放在‘云端里，寄出前的修改已经不落痕迹。”我跟海明威这样说。
人们跟着导览观赏群猫，叫着她们的名字，白雪公主、小王子、梦露、丘吉尔之类。
我一个人静静来到海明威的工作室。这是一个两层的建筑，楼下是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楼上是小说家写稿改稿的地方。当年老厨房与此地连通，清早五点钟，海明威端着咖啡从厨房来到这里，要到下午两点钟才离开。1948年，老厨房与通道在暴风雨中倒塌。现在，工作室的门口建了铁扶梯，一道向上，一道向下，方便游客入内参观。我拾阶而上，走进空阔、冷清的工作室，三架书，书架上方是小说家猎取的大动物标本，这些标本在这里助他写完《非洲的青山》。两张简陋的木头桌子，上面置放着两台老旧的打字机，就在这两台打字机上，海明威完成了《午后之死》、《战地钟声》、《全有与全无》以及几篇重要的短篇小说。桌子后面的木头椅子，坐在上面九个钟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所以，海明威大约会在室内踱步，朗读他刚刚写完的文字。工作室的窗台上有一个大号的水瓶，室内有一个仅能容身的小洗手间，再无其他。我跟他说，“我来看您，您是那样热情的人，文字是那样的直白清爽平实，却继承了无可救药的家族遗传。每念及此，我总是非常的伤心”。海明威苦笑，“更多的人却认为我再也写不出好东西，只有自我了断”。那只是迟来的荣誉带来的误解而已，我的心里有着一些愤怒，但我没有出声，只是把一支笔留在桌上，笔杆是维吉尼亚州的枫木。离去之前回头望，海明威正拿起那支笔细细端详，脸上露出温暖调皮的笑容。
回程遭遇大雨，何止是大雨，整个美国五分之四的土地都笼罩在凝重的冷气团中。换句话说，我们正从美国温暖的最南端扑进酷寒带来的冰雪风霜之中。雷鸟的车棚拉起，快速飞进倾盆的冷雨之中。此时此刻，雷鸟展现了她的英雄本色，怒目圆睁，展翅翱翔，完全无惧恶劣天候。Jeff碎碎念，真是对不起，天气这么差。我大声赞叹，这才是雷鸟威风八面的好日子啊。
瓢泼的冰雨中，将雷鸟送上火车，我们也走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火车准时启程，两小时后停靠路边，因为搬道岔被厚厚的冰层封住。解决之后，走不远，再度停车，因为柴油短缺，而且运送柴油的车子无法准时抵达。车窗外雪雾弥漫，乘客们都了解路况有多么危险，各自寻找打发时间的办法，安静等待。
在等待中，天亮了，列车周围一片银白。太阳升起来了，白炽的光线强烈地照射着铁轨旁边的钢铁设施，只见半英尺厚的冰雪以極其缓慢的速度一毫米一毫米地融化，背阴处则动静全无。此时此刻，我们还在美国的南部，外面的气温是零下十八度。
时间流淌，本来应当在火车上度过十六小时，结果我们在那里度过了三十七小时。重温了海明威的《渡河入林》同一本短篇小说集，心生异想，盼望着再回到Key west约海明威去钓鱼。然则，此时我已经站在自家门前的冰天雪地之中，零英里地标已经在南方九百多公里开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