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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喊一声亲爱的,从此恩断义绝”(评论)

    时间:2021-01-12 04:27:2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1

    小说中爱人不告而别的逃离,常常会给故事带来真空,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叙事装置。不告而别的逃离比死亡更让人抓狂的地方是它仍然留有希望,依然有回来的可能。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讲述的就是这样的事件,主人公不告而别,在家附近租了房子,用二十年的时间每天看着被自己抛弃的妻子,看着那个熟悉的家,二十年后重新回来,继续当他的好丈夫直到去世。

    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一句话说完的故事,霍桑用非常酷炫的叙事技巧,带领读者去想象种种独特的时刻,以及弥漫在故事内部的叛逆的孤独。霍桑在这个故事中并没有煽情,他只是轻轻打开了不告而别的装置,设置了主人公的逃离,没有具体的原因,似乎也不需要原因,仿佛主人公并不是从家庭中逃离出去,而是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死而复生。在这个故事装置中,小说的张力在主人公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产生了,而这张弓也没有拉满,不偏不倚,拉到了二十年这一个刻度。霍桑没有让威克菲尔德像《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男人那样在河中漂荡一直到死,也没有让他提前回家,而是刚好预留了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所需要的时间单位的绝望。

    与霍桑不同,艾丽丝·门罗在《逃离》中让卡拉很快就回来了。卡拉对丈夫克拉克说:“快来接一下我吧,求求你了。”这是一次没有被完成的不告而别,或者说一次失败的逃离,它只是在庸常的生活中波动了一下,然后所有的尘埃又回到了庸常。不需要二十年,不需要一个月,也不需要一个星期,只需要卡拉说一声“我再也受不了了”,只需要她乘车离开,然后鬼使神差地从逃离中回来,这么一个小波浪,但对门罗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将一个女人掉进泥潭里无法自拔的悲剧写出来。因为门罗要说的不是悲剧,而是悲剧中无法自拔的那一部分。

    鲁迅说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句话在门罗的《逃离》中得到了一个遥远的回声。

    2

    逃离的真空可以让故事深邃,也可以让故事悬念丛生。在《漫长的告别》中,整个故事便是从特里的逃离开始的。两宗谜案,一对苦命鸳鸯,借由硬汉马洛的手一点点拨开迷雾,辛辛苦苦跑了一圈之后看到的只是寂寞。这是迷宫一样的装置,从蒙冤待雪到最后特里归来,马洛却对他说:“我不想说告别。我在那个字眼尚有意义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它了。当我说出它时,它是一個哀伤、孤独、无可挽回的词。”逃离和归来,成了小说的闭环结构,但这样的闭环却并不重合,因为对马洛来说,特里已经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身份,另一张整过容的脸。

    这种让某个人的缺位成为故事旋涡中心的叙事模式,显然也让村上春树非常迷恋,他在不止一部小说中不断使用这样的小说结果,比如《奇鸟行状录》《刺杀骑士团长》都是如此。在《奇鸟行状录》中,妻子原因不明的逃离成了故事的旋涡中心,让主人公一次次下到深井中寻找。同样,《刺杀骑士团长》中少女秋川真理惠突然消失,男主人公又下到深井中寻找。这样的故事模式简直可视为死循环的自我复制,可见执念之深。这可能是村上春树从钱德勒那里学习到的故事装置,同时也深深带上了自我重复的阴影。

    相比而言,《月亮与六便士》中伦敦证券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某一天突然抛妻弃子当起了画家,这样笨拙的逃离倒是会让人想起《威克菲尔德》,但与霍桑的故事不同,毛姆的故事充满了意义,甚至主题无疑相当励志。这里的励志也不一定是个褒义词。为了梦想而逃离无论如何谈不上是一件坏事,相对于另一种要逃离现实和婚姻枷锁的故事架构,为了艺术理想当然要高尚得多。比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主人公都是被无趣僵化的丈夫和婚姻牢牢套住的女人,逃离和放纵之后都自杀死掉了,同时死掉的还有女人的信仰和眼泪。惨烈的私奔和私奔未遂,让这两个故事成为质地更为铿锵的碑石。

    3

    好了,现在可以谈谈范俊呈的《白鸟》。作为青年小说家,范俊呈的小说颇具诗性,他对“白鸟”这样一个意象的开发,衍生了这个逃离的故事。故事其实也很简单,妻子不告而别,丈夫出来寻找,目标也很明确,找到妻子的前男友,也就是故事中的“我”。这样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许多青春文学中常用的模式,渲染白鸟的飞起、逃离的凄美。这属于青春文学作家对中年人恋爱模式的想象和嘲讽。当我是个青春文学作者时,我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但某一天我成为一个中年人之后,回过头来也会对这样的嘲讽嗤之以鼻。

    幸好,范俊呈并没有落入这样的俗套,他将故事控制在一个相对空白和凝固的对峙当中。这也就是前文所分析的:由不告而别的逃离带出来的故事真空,形成了一个相对坚固的结构外壳,可以将读者需要的食材十分安全地放进去。范俊呈十分巧妙地安排了现实和回忆两条故事线,交织在逃离这个故事结构之中。

    基于我对范俊呈的了解,这样复杂的安排在他的小说作品中比较难得,他展现了自己处理未知经验的某种才华。

    一个青年作家能够写出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很多时候取决于他是否有处理未知经验的能力,也就是说,他必须去想象一种自己未曾经历过的人生。比如曹禺、苏童在二十多岁的年龄就写出了带有人世况味的家族故事,语言老道,不能不说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才华。用现在的话说是老天赏饭,这样的能力几乎无法通过训练而习得。

    在表扬完范俊呈之后,我还需要自我表扬一下标题。“喊一声亲爱的,从此恩断义绝”,这样一个标题还带着双引号,一看就是引用某些经典的诗篇。没错,这正是引用自鄙人刚刚创作尚未完成的诗歌《告别博物馆》,这个句子用在《白鸟》这篇小说身上,大概能恰如其分。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陈崇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东有为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小说集《遇见陆小雪》入围2020年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名单。现供职于广州市文艺报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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