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篱内的舞蹈

摘  要：被物化现实社会压抑着的“人欲”在网络空间得到释放，一方面激发了网络类型小说的活力和想象力，自由展现人性理想，另一方面束缚了小说文学品格的提高。网络类型小说中的主角最终往往面临无法彻底“终结和颠覆”的困境，小说主角的困境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困境，本文将结合“物化”社会哲学理论对其原因进行初步探讨。只要物化社会现实依旧存在，被压抑的“人欲”必然还会到网络文学空间寻求释放，网络类型小说只有摆脱了“人欲”消极一面的牵制才能提高文学品格，并对中国的文化建构起到积极作用。

关键词：网络类型小说;物化;“人欲”;困境

作者简介：柯欢欢（1986.7-），女，汉，湖北黄石人，武汉交通职业学院讲师，研究生，研究方向：语言学及比较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0-0-03

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发展，中国的互联网用户激增。为迎合他们的文学阅读需求，网络文学出现了大规模多样化的发展，成为“庞然巨物”，不仅作品和读者数量非常多，网络文学改编的IP影视剧和游戏受到热捧，使其社会影响力及范围扩大。“中国网络文学‘野蛮生长’的十几年间，成为了全世界最大的欲望空间，生长于全球化时代的几亿青年人的‘原始’欲望，在这里得到大量的、反复的、极致的满足和刺激。”[1]网络文学包括网络类型小说、网络原创诗歌、微小说、直播贴等等，其中，网络类型小说是最主流最大众的形态。网络类型小说数量庞大，质量良莠不齐，文学批评界对其总体评价不高，甚至有学者认为其低俗、虚妄、纵欲。

基于网络新媒介的特殊性，对于网络类型小说的分析不能仅从文本出发，还应结合社会现实。“（网络）类型文是国民心态的风向仪……所有的幻想都是现实焦虑的折射，更文的形式使这种折射特别及时，类型文的变迁正是社会价值和心理趋向变化的轨迹”[2]。市场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使人们都面临物化的社会现实，主流意识形态和精英文学无法贴近需求，于是压抑着的人性和种种欲望（笔者暂将其简称“人欲”）在网络上寻找到了发泄空间。“人欲”是网络类型小说发展的精神原动力，让小说充满想象活力、个人主义精神和一些新文学启蒙特征，但同时也局限了小说文学品格的提高。网络类型小说中主角因为“人欲”而陷入无法彻底“终结和颠覆”的困境，这也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物化困境，笔者将结合“物化”社会哲学理论进行初步探讨。

一、物化世界里的“异托邦”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进入商品经济社会，新世纪科技变革后进入了信息社会。商品经济的典型形式是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卢卡奇曾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分析了人在商品经济条件下的物化问题，认为“资产阶级赋予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要性，但在同时，这个人却被他所隶属的经济条件所扼杀了，被商品生产所创造出来的物化所毁灭了……生产过程被机械地分成各个部分，也切断了那些在生产是‘有机’时把劳动的各种个别主体结合成的一个共同体的联系……生产的机械化也把他们变成一些孤立的原子。”[3]杨魁森教授在论文《商品经济与人的物化问题》中论述到商品经济形态中人的特征时，提到马克思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4]，并指出：“商品经济使整个社会在历史上第一次服从或者趋向于服从一个统一的经济过程，每一个社会成员的命运都由统一的规律所决定。经济关系和物质利益成为支配人们社会活动的首要和决定性因素;调节社会生活的一切法则系统化、标准化，因而更加客观化。”人成了社会大机器系统的一个零部件、一颗螺丝钉或一粒孤独微小的原子。不仅人被物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被物化，心灵被物所控制，形成了物化意识。拜物教盛行，追求金钱成为普遍趋势和动力。人的人格价值和效用价值发生矛盾和分裂。人的人格价值包括尊严、自由、理想、权利、爱等等，在商品交换法则下，人的人格价值被无视，市场需要的只是人的效用价值。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在经济、科技和意识心理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改革开放进一步加深，市场商品经济渗透到社会各个方面，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富足的同时，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盛行，人际关系冷漠，精神上缺乏理想支撑，充满存在的不确定感。被商品经济席卷的中国人感受到了这股“物化”的强大力量。人们需要一个渠道来找到生命最本真的自我，体验人性、理想、激情、尊严和爱。科技上，網络这种新媒介的迅速发展，颠覆了传统的信息传播方式，拓展了人的虚拟存在空间和交流空间。被物化社会压抑的欲望开始在这个广大自由的网络空间找到释放之处。

读者在紧张工作生活之余对网络文学进行的碎片化阅读，并且网络类型小说的商业性注定了受欢迎的网络类型小说必须注意两点：“代入感”和“爽点”。许多学者已经研究过这两点，邵燕君教授提出了“爽文学观”。“代入感”是让读者感觉就像附在了小说主角身上，一起经历了小说中的幻想世界，这意味着网络类型小说必须有与现实相联系的点，要建立在现实逻辑基础上。“爽点”是指读者的愿望或欲望在阅读过程中得到极大满足的心理快感，这意味着小说中事件的发展不可能完全遵从现实逻辑，作者要对其进行想象性修改，给主角“开金手指”或“开外挂”。人们阅读网络类型小说是为了满足“爽点”和欲望，也是为了寻找自我人格价值和定位个体身份。但反向来看，读者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困境也被折射进了网络类型小说的“异托邦”。例如，男频网络类型小说数量最多的是玄幻类和都市类，女频网络类型小说最多的是都市豪门类和穿越架空类，虽然从字面上理解，“玄幻”和“都市”、“穿越”和“都市”完全不同，前者背离现实，后者渗入现实，但其实两种类型文都是提取神话、历史或现代都市的“要素”来重构一个“异托邦”，作者重塑了一种超越现实世界的价值观，在满足了读者“代入感”的同时，也满足了“爽点”。

白日梦中的“爽”无法让人逃脱现实社会的困境。房伟指出，“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文化悖论仍在延续，困境依然尴尬。中国文学现状并没有因网络文学这个‘巨怪’而发生根本改变。……所有（网络）穿越小说逻辑都建立在一个逻辑基础上，就是成功因素都是‘假想的’……我们担心的不是李季先生所批判的‘消极颠覆性’对青少年的毒害，而恰是那些‘终结和颠覆’，其实并没有真正发生过。”网络穿越小说属于网络类型小说的一种类型，这种“终结和颠覆”不仅在乌托邦理想受挫的当今现实社会没有发生过，即便在网络类型小说的“异托邦”幻梦里，彻底的“终结和颠覆”也极少发生。笔者通过小说文本阅读发现，主角们在“第二世界”玩得风生水起后，最终往往陷入某种困境。由于困境没有被突围，矛盾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网络类型小说的读者的阅读“爽点”其实没有被完全满足，于是陷入重复体验“爽点”的不断循环中。大量内容风格相似的套路文出现在网络文学网站，很多读者上瘾地阅读类似小说，原因之一就是这种不满足感。

二、网络类型小说中的困境和“人欲”牵制

在男频网络类型小说“异托邦”，我们经常看到身份卑微或力量弱小的小人物（主角）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就一番伟业的故事。很多网文大神（非常受欢迎的作家）写的都是这样的故事，例如猫腻的《庆余年》、月关的《步步生莲》、草上匪的《草清》、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等等。为何这种故事设定在网络类型小说中反复出现并且很受欢迎？笔者注意到很多读者在评论区留下了“热血沸腾”、“很有激情”、“过瘾”等字眼。作为商业性精神产品的网络类型小说满足了读者摆脱庸常生活的欲望，满足了他们的欲望和理想，而这种需求是以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为前提，作为普通人，他们的野心、梦想和欲望在没有“金手指”的物化现实社会中无法实现。

例如，在月关的小说《回到明朝当王爷》中，郑少鹏回到了大明正德年间，附身在一个刚刚死亡的穷秀才杨凌身上，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王爷，在明朝的时代大背景下，杨凌背负着想改变历史的“使命感”，南征北战，处理朝廷党争，清除贪官，剿倭寇，驱鞑靼，开海禁等等。月关构建了真实的大时代背景，用写实的笔法描摹明代的官场、战场、人际关系、民族关系、生活场景等，具有很强的历史细节感。不过，这种“真实”只是为了让表面逻辑合理，让读者更有“代入感”。伴随着杨凌的步步高升和成就伟业，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获得了“爽点”，抵消了在现实社会中受挫的痛苦。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故事最后的结局，杨凌带着一群妻妾远遁海外做了逍遥王爷。这其实是一种逃避，在无法改变现实、不愿改变现实或可能会被现实改变时，人的本能反应就是逃离。杨凌的飞黄腾达表现了现代人不甘平庸的欲望，他在追求自己功名利禄的同时，将现代的知识和理念带到古代，希望实现大国崛起之梦，但他的目标也就到此为止了。即使对这个世界有不满，他也不愿对其进一步深层改变，将其翻天覆地，当然他也不愿被这个世界改变，沦为现实的平庸人物。离开是最好的选择，这表现了人在强大现实面前不得已的屈服，现实社会的困境被折射进小说的“异托邦”里。为何杨凌不愿去推翻这个世界呢？就如《草清》、《窃明》、《新宋》等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虽然他们将现代一些先进的制度、思想和技术带到古代并希望国家变得富强，但动机出发点并非全都光明为公，他们带着强烈的个人主义和物质欲望。“他们对民族国家的拯救，都是从个体出发的对物质的渴望和狂热的自我确认”，很多都是在满足个人私欲基础上再去追求宏大层面的理想，这些个人私欲包括权欲、物欲和性欲。杨凌从一个穷秀才变成达官显贵并且妻妾成群。一旦进行彻底改变，这些既得利益必将失去。其他一些男性网络小说因太过偏向性欲上的追求，甚至被稱作“种马文”。过度宣泄“人欲”的“爽文”使读者在幻想中获得阅读快感，也使网络类型小说遭到许多人的贬斥和抵制。敢于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挣脱道德说教的羁绊、充分调动自己的智慧冲破困境，这是个人主义的体现和“人欲”的解放，固然有其好的一面，但过度物化的“人欲”局限了小说文学品格的提高，也使小说主角面临无法彻底“终结和颠覆”的困境。

女频网络类型小说中的男主角大多数都英俊多金、位居高位，一些“女强文”没有将女主角的“强”坚持到底，通常是因为遇到了更“强”（金钱、外形和地位权力方面）的男性。这种希望被强大的异性征服和保护的倾向，以及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望，在女频网络类型小说中随处可见。在提倡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里，女性的地位虽然提高，面临的压力却更大了。她们面临着工作和家庭生活的双重压力，现代女性虽然标榜独立坚强，但在商品经济下物化的都市生活中，女性更能敏锐地感受到生活的虚无和漂浮。她们无力冲破现实的困境，便希望有双强大的“臂膀”来依靠，这双“臂膀”代表物质、权力、爱情和家庭。第一次得到自己空间的女性写作，在“人欲”描写上往往比男性写作更激进。一些女性网络类型小说对物欲、权欲、性欲等“人欲”的过度追求，无视传统人伦道德，以及自私庸俗、享乐主义的生活观招致了不少人的批评。很多女性网络类型小说都以言情为主，很少去改变历史或世界，说明女性在还未改变自身性别地位的时候，无暇顾及更大的空间（相对于“闺阁厨房”而言的“朝堂江湖”），只能去“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当性别地位发生改变时，比如“女尊男卑”的“女尊文”里，女人也成就了“伟大功业”。

当然，当“人欲”追求适当时，女频网络类型小说反而能体现女性主体意识的崛起。“女强文”的女主角充分发挥自身聪明才智和精神力量，冲破所处的逆境，追求自身的独立和自由，以魅力获得美男爱情。“女尊文”比“女强文”更进一步，在“女尊男卑”设定的虚构“女尊世界”里，女主角像男人一样追求权力，征伐天下，运用现代商业手段获取财富，俘获美男芳心。这里有一个现象值得特别关注，在新近出现的很多女频网络类型小说中，“性”（或“爱情”）已成了奴役或征服女性的工具。在一些“反言情的言情小说”里，例如吱吱的《庶女攻略》，女主角根本不对丈夫动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动情意味着放松警惕，在生存挣扎中处于弱势地位。不过从另一层隐喻角度看，这也反映了在严酷的男权社会里，女人若无法改变自身地位和掌控自身命运，至少能退而求最次：保证自己在“性”上不被主宰，拒绝性别权力游戏中的弱势地位，保持内心人格独立。

三、小说与现实的相互折射：基于物化理论探源困境

被物化现实压得透不过气的人们，到网络文学空间寻求“人欲”的释放和“爽点”满足，但网络类型小说中的主角们最终也面临着某种意义上的困境，彻底的“终结和颠覆”往往并没有发生。满怀理想的主角们获得成功后（建立帝国或成为王爷或功成名就后隐遁）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社会。这种努力的不彻底性在网络类型小说中随处可见，在有些女频网络穿越架空类小说，女主角甚至成为了比古人更遵守传统等级秩序和伦理道德的人，没有同化古人，反而被古人同化。小说中主角无法突围的困境，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困境。

探索这种现象的根源，要回到物化理论中提到的现代人的“物的依赖性”。当人的特征变成“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人将无法舍弃对物的依赖。网络类型小说的主角们很多都是在满足了个人私欲的基础上再去变革大社会，一旦对社会进行摧枯拉朽式的彻底变革，他们既得的物质利益、权力和美人必将失去，这是他们不愿去彻底改变的原因之一。根据物化理论，物化意识形成后，它会“使人们自觉的承认外在的物化现象和物化结构，并把这种现象和结构看作是外在的规律加以遵循和服从”。小说主角们不去进行彻底变革，跟他们某种程度上潜意识承认这种社会制度有关。他们忍受不理想的社会并认为其难以改变，毕竟人很难与“规律”对抗。小说主角们的妥协折射出现实社会阶层固化的难以破解。人被物化后只是社会大机器系统中的一个孤独微小的原子，这个基于工具理性的社会系统庞大且异于自己，从根本上来讲，人不可能驾驭这个系统。在现代网络世界里，每个人也只是网络中的一个点，物化后的现代人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虚无。彻底的变革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实践，上个世纪的各种乌托邦实践都遭到失败，改造世界似乎变得不可能，理想的替代制度也还没出现。所以即使小说主角们有彻底改变现存世界之心，他们也料定自己无法找到更好出路，因为乌托邦式的理想实践注定失败。这是物化现实世界带给人的必然绝望。人生无常的虚无感和及时行乐的迫切感使人们更加疯狂地追求金钱欲望，这一切被折射进网络类型小说，就表现出小说主角们对物欲毫不掩饰地追求和向往。现代社会人们无法突围自己的困境，网络类型小说中的主角也一样——无法“终结和颠覆”。

结语：

被物化现实社会压抑着的“人欲”在网络空间恣意释放，激发着网络类型小说的活力和想象力，但同时也阻碍着它追求更高远的理想，升华其文学品格。网络类型小说中主角的困境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物化”困境。为了挣脱现实中的困境，人们逃进小说构建的“异托邦”幻梦中，以期获得暂时的“爽点”，获得心灵和欲望的弥补，但这种“爽点”永远无法得到彻底的满足，因为小说中的主角和现实中的人一样无法彻底“终结和颠覆”。于是，读者只能在大量不断重复的类似套路文中得到暂时的“爽点”满足。只要物化社会现实还存在，被挤压到虚拟网络空间寻求释放的“人欲”必然会呈现复杂多样、藏污纳垢的形态。

网络类型小说还在不断发展中，也许未来有一天它能突破这种困境，摆脱“人欲”消极一面的牵制。因为在网络类型小说的阅读中，我们看到了主角们面临逆境时的不屈奋斗、闪耀的智慧光芒和怀有的积极信念，希望和梦想并未从这个物化世界完全消失。正确的引导定能使网络类型小说走上更好的轨道，对中国丰富多彩的文化建构发挥更积极的意义。

参考文献：

[1]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的“他者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2]李敬泽，邵燕君，陈晓明：《网络时代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3][匈]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70页，第152页。

[4]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弗里德里希·冯·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