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仁泰访谈：不要当观众是傻瓜
时间：2020-09-09 07:52:5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香港影坛多奇人，于仁泰就是其中之一。他幼时因患小儿麻痹症，身体活动不便，成年后却偏偏选了电影导演这个职业，常年奔波在外。风餐露宿也许夸张，但舟车劳顿总免不了，可是，于仁泰在导演椅上一坐就是三十年。
1976年，青年时期都在美国度过的于仁泰回到香港，最初以制片人身份进入香港影界。那时，后来被称作“香港新浪潮”的电影运动方兴未艾。1979年，于仁泰与陈欣建共同执导电影《墙内墙外》，恰好赶上港片黄金时代的“头一浪”。不过，相比新浪潮一代植根本土，关注社会问题，镜头之内多是非主流的故事和边缘人物，于仁泰没有同徐克、许鞍华、严浩、谭家明他们做同路人。他最初就确立“主流路线”，去拍接近普罗大众的卖座片。
从鬼片到黑帮片再到动作片，从香港到好莱坞再到内地，于仁泰从来没有局限在某个圈子里，只要有机会拍“观众喜欢的电影”，他就“不理自己拍的是香港电影、好莱坞电影还是内地电影”。在于仁泰眼中，他的导演椅和观众在影院里坐着的椅子没什么不同，“我不把自己当做艺术家，我就是观众”。但是，无论他当年在香港拍的《白发魔女传》《夜半歌声》，还是好莱坞B级制作《鬼娃新娘》，都是风格浓烈的作品。这样的评价让于仁泰有点诧异，“我没有故意做什么风格出来啊”。他愿意承认的是，不管什么题材类型，他都觉得能拍出“新鲜感”最重要。他的代表作《白发魔女传》风格奇诡，许多镜头都刻意拍得“不正常”，在港派武侠片中独树一帜。
于仁泰剑走偏锋，游走于“两岸（太平洋两岸）三地”的电影界，得意过也失意过，却从未放下导筒。记者问他，六十多岁了，想过退休吗？“黑泽明八十几岁还在拍嘛，走不动就坐着拍喽。”于仁泰拍拍自己那条不太给力的腿，“关键是自己的思维保持年轻，跟紧年轻人，拍他们喜欢看的电影。”最近，于仁泰打算挑战近几年不太景气的古装战争片，找来一班年轻人演《忠烈杨家将》。大家看着像“老瓶装新酒”，但对于于仁泰，却是“新瓶装老酒”。他希望，年轻观众们还能看到当年港片的浪漫。
杨家七子各不同
大众电影：“杨家将”是中国历史故事中的传统经典，您为什么要拍一个已成定论的故事呢？这其中有什么新鲜感呢？
于仁泰：我拍完《霍元甲》之后，被李连杰感动了。他找我拍《霍元甲》时告诉我，他希望能够拍一些跟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电影，借用大家熟悉的故事和人物把中华文化的精髓传达出去。李连杰说，《霍元甲》就是要把中华武学的精神——不是强者为王，而是以和为贵，以武力制止暴力——传达出去。我就想，如果再回中国拍电影，应该延续这种想法。不过，拍电影千万不要说教，千万不要老土，一定要找到方法跟年轻观众沟通，让他们觉得老故事也可以很新鲜，可以跟我们距离很近。我看到杨家将的故事，觉得这帮年轻人很酷，他们为了父亲，为了“忠孝仁义”这四个字，去拼命。杨家七子的精神让我想起Nike的广告语，“Just do it！”他们身上的这种勇气很酷的。
大众电影：《忠烈杨家将》中，杨家七子的主演们，除了郑伊健已经出道多年，其他都是很年轻的演员，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阵容呢？
于仁泰：最初，《忠烈杨家将》的很多投资方都说，要找周润发来演杨令公，梁朝伟演杨大郎，刘德华演杨二郎……我说，这么做的话，电影就死定了。人家不理解，这都是大明星啊，我们不介意花钱请他们。我说，“你不介意花钱，我还介意去拍这样的电影。”为什么死定了？这些演员对于观众来说，不新鲜了啊。我自己看杨家将的故事，就觉得这些古代的年轻人应该都是帅哥。我就一定要找年轻演员，观众一看就觉得很爽很新鲜。
大众电影：不过，许多投资人看来，如果是刘德华、周润发他们来演，电影就一定有票房保证。
于仁泰：我觉得，现在大家拍电影计算太多，我付出这么多钱，回头可以赚多少。许多人都没有以前拍片时的罗曼蒂克，就像周润发年轻时，他在吴宇森电影里的那种浪漫。我希望《忠烈杨家将》可以让观众回味当年港片的浪漫。
大众电影：看完《忠烈杨家将》，周渝民扮演的杨三郎表现很突出，谈谈您是如何设计这个人物的吧。
于仁泰：我跟周渝民在台湾见面，我对他说，“你在我心里面就是杨三郎。”杨三郎是怎样的人呢？他是神箭手，打仗的时候，由他替大家开路的，他是很冷静的，因为他要在很远的距离上把目标搞定。他不用讲那么多话，不会婆婆妈妈的，只埋头做事。那次，我跟他谈了一个半小时，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讲，他只说了三句话。“导演，你告诉我这个人的性格，你想我用什么方法去演呢？”我说，“很容易的，就按你现在的状态去演，刚刚你只是耳朵在听，眼睛在看，不太讲话。我觉得杨三郎就是一条孤狼，眼神很犀利。我看你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拍他的时候，就给他的眼睛很多特写。
大众电影：杨家七子在武打戏上的设计也各不同，这种设计跟人物塑造是怎样的关系呢？
于仁泰：的确，武术指导董玮在为杨家七子设计不同的动作风格上，花了很多精力。杨大郎（郑伊健饰）一定要用杨家枪，他代表对家族精神的传承。杨家枪是很长很重的，这就要求他远距离很快很准把敌人打倒，不能让对方近身。杨二郎（于波饰），高大威猛，战马也是最高的。他的双刀很重，势大力沉。杨四郎（李晨饰），我们为他选了一种日本传到中国的刀，刀柄很长，刀头很长很薄很锋利，可以—刀砍开一个人。他用这种武器，也是因为他是很凶狠的人。他平时喜欢吃槟榔啊，他很爽朗，很容易亢奋。杨五郎（林峰饰），他是大夫，一手拿盾，一手拿锏。他在战斗时，只打断人的腿啊手啊，不会致死。因为他是医者，只守不攻。杨六郎（吴尊饰），其实他原来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武器。他是个乐观的人，很喜欢家庭生活，他的哥哥们把他保护得很好。《忠烈杨家将》也是因为杨延昭泡妞才引出这个故事嘛（笑），而这场战争逼着他成长起来。杨令公死后，杨延昭还一定要把父亲的尸体带回去给母亲。实际在战场上，这么做等于贻误战机，但是他的几个哥哥都没说什么，为了弟弟这一句话，几个哥哥都牺牲了。
大众电影：最后，杨延昭跟耶律原的决斗中，他用了几个哥哥的武器复仇了。这么设计出于什么原因？
于仁泰：我跟董玮说，这个设计要体现哥哥们仿佛冥冥之中帮助他，让他成长起来，把杨家交给他一个人来负责。杨延昭在几天时间里就老了十年，他没有时间去学习成长。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我们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下一秒发生的事就改变了人生。
大众电影：郑少秋这些年都不太出来演戏，这次怎么能请他出来，而且是这么重的武打戏？
于仁泰：我觉得，既然找了这帮年轻的帅哥来演杨家七子，他们的老爸也不能不帅气啊（笑）。又正气又帅气的，还要适当年纪的演员，我就想到“大侠”郑少秋。刚开始，他想推掉，我也费了好多心思，给他讲戏都很动情的，终于把他说动了。他虽然已经六十六岁，但是他很注重健康，饮食啊保养啊运动啊。他在戏里面用的那口关刀很重，我告诉他，这次要来真的哦。他说，给我时间训练训练，就没问题。
动作设计“真”，“实”，“狠”
大众电影：《忠烈杨家将》在动作场面的设计上，您有怎样的标准？
于仁泰：我跟武术指导董玮讲，这部电影，动作设计的要求是三个字——第一个字是“真”，观众在看到战争场面时，要让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银幕外看，而是在银幕里面看。怎么能做到这个？每一个演员都要自己打，不用替身。第二个字是“实”，就是按照实战标准来设计动作，《忠烈杨家将》不像李连杰以前演的武打片，动作都非常飘逸。这部片中—刀一剑都是实战，不需要招式的漂亮。第三字是“狠”，真实的战斗中，没有时间给你摆Pose，也没有可能一个跟一个对打，两边都是一拥而上。所以出招就要力求打中对方，不能浪费体力。我自己的感觉，战斗会打很久的嘛，如果一个人要打三百人，就是得狠，一刀一个，不像我们看到的武侠片，两个人打斗，周围人都看着，好像不关自己事一样，这和《忠烈杨家将》的风格不符。我希望这部电影的节奏要让观众看着感觉像被人掐着喉咙那样，紧张的喘不过气来。
大众电影：我个人观感，《忠烈杨家将》的“实”似乎也体现在道具设计上，您能谈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吗？
于仁泰：他们戴的盔甲、用的武器确实都很重。我对这些演员说：“对不起，我们不能用很轻的道具盔甲，为什么？演员如果感受到盔甲的重量，观众看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如果盔甲是假的，观众同样能感觉到是假的。”那一套盔甲有十几斤，其中护肩最重，这个相当于身上的盾牌，可以替你挡住刀剑的攻击。道具的每个小细节，我都想到了，所以演员们真的很辛苦。
大众电影：为了追求实感，是不是威亚也用得不多？
于仁泰：的确不多。只是人从马上跌落这种镜头要用，需要威亚控制人下落的力度和速度。
大众电影：这部电影里的马战很多，马是很难拍的吧？有出现过什么危险吗？
于仁泰：我特别注重马战，许多其他古装战争戏，马都是可有可无的。《忠烈杨家将》里面，马也是我们的演员。历史也有写过，战将跟自己战马的配合很重要。很多危险动作，我就用电脑特技帮忙。如果实拍，我们经常把马头的两边挡住，不让它看到刀，以免受惊。每次只要拍到马，我就很紧张，祈祷老天爷帮忙，不要让它们摔倒。真是老天爷帮忙，所幸没出太大事。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周渝民在棚拍，马本来应该是往直走，几个工作人员不小心走到马前面，周渝民担心马撞到人，立刻拉缰绳，马就滑倒了，把他压在下面。当时吓坏我，还好人没事。
拍完全新鲜的电影
大众电影：您的《白发魔女传》《夜半歌声》等等，都是个人风格很强烈的作品，您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风格呢？
于仁泰：是吗？很奇怪，好多朋友都跟我说，我是个风格化导演。其实，我讲真的，我没有故意想什么叫“于仁泰风格”。我不知道什么叫风格，我知道的就是，于仁泰也是个观众，我不是艺术家。我拍电影之前，只考虑观众喜不喜欢看这样的电影，信不信服这样的故事，能不能被这样的人物感动。我要是观众，一定想要看不同的、完全新鲜的电影。比如《白发魔女传》，原著小说的爱情故事让我感动，我才要拍这个。徐克之前拍了那么多武侠片，我还再去拍武侠片，那我做导演的责任就是拍出全新的武侠片的感觉，不然就不要拍了。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拍电影的初衷。
大众电影：我看到之前的新闻，有投资人找您拍《卧虎藏龙》的续集，您为什么没有答应呢？
于仁泰：我对他们说，李安的《卧虎藏龙》已经是电影史上的一部经典，他花了那么多功夫在上面，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很难复制的，我不喜欢做一件不那么新鲜的事情。你看我的电影，不论片子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没有重复自己。
大众电影：您在好莱坞闯荡十多年，成绩有目共睹。能聊聊您在好莱坞的经历吗？
于仁泰：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好莱坞，才明白什么是讲故事。你把全世界地图摊开，任何地方都有好莱坞电影放，我们中国电影可以吗？为什么呢？我就把以前拍电影的全部经验都放下，当自己是个新人，重新学习拍电影。在好莱坞，就慢慢懂得如何讲好故事，拍主流商业片。好莱坞导演给我最重要的经验是，千万不要觉得观众是傻瓜，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傻瓜，你自己就是傻瓜，你拍的电影一定失败。你一定要告诉自己，观众比自己更聪明，你要尊重他们。你拍电影是要和他们沟通，让他们明白你在讲什么。不要说，“我是艺术家，我的电影不需要你们都明白。”你拍艺术片可以，但不要拿人家那么多钱去拍。如果一开始投资人投很多钱要去拍商业片，你就要小心，你的责任很大，你拍出来的电影需要好票房，要跟观众有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