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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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前，1946年7月15日上午，为悼念当月11日被特务枪击遇害的民盟中央执委、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李公朴先生，昆明学联在云南大学“至公堂”举行大会(当时称为“李公朴先生遭难大会”)。各界人士及学生一千余人参加。当李公朴夫人张曼筠女士在十分悲痛的气氛下讲了几句话痛绝语塞时，坐在第一排的民盟中央执委、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拍案而起，上讲台发表了他的震烁古今的著名演讲。演讲无题目、无讲稿，我有幸亲聆闻先生这次演说。“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大家都有一支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来打来杀，而偷偷摸摸来暗杀!”闻先生接着拍着桌子厉声说：“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为什么要杀死李先生!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案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注)，无耻啊!无耻啊!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
“去年‘一二·一’昆明学生为了反对内战，遭受屠杀，那算是年轻的一代，献出了他们的血，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生命!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动派的暗杀，我们骄傲一点说，这算是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一代，我们的老战友，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这两桩事发生在昆明，这算是昆明无限的光荣!”(热烈的鼓掌)
闻先生接着揭露反动派疯狂的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接着，闻先生在对国际国内形势作了扼要的分析后，最后说：“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给我印象尤深的是，闻先生讲完这最后几句话，没有一句“我的话完了”之类的套语，就叼起烟斗大踏步走下讲台，留给人们一个“义不负心，忠不顾死”的高大形象。随即听众中响起了长时间热烈的鼓掌声。由于闻先生于演讲后四小时就遇害，这篇演说竟成了先生的不朽遗言，也成了我铭刻于心的永恒的记忆。
闻先生当天下午在出席了民盟机关刊物《民主周刊》社为李公朴先生遇害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后，归家途中快走到昆明西仓坡西南联大宿舍门口时，就被暗伏之特务包围狙击，头、胸、腕多处中弹，当场殒命，陪同的其长公子立刻扑在爸爸身上要救他，也连中数弹，生命危殆。
闻先生被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昆明。我依据学联所贴通告，于次日奔赴北门外云大医院太平间向闻先生遗体告别。在窄窄的一间小房内，停放遗体的担架上，只见闻先生身着灰布长袍，侧卧、弓腰、弯腿，一手遮住血肉模糊的头部，有一只脚上的鞋袜也掉了，可以想像中弹时情况之惨烈。
闻一多被刺后的8月2日，《民主周刊》(第3卷第19期)推出了专刊，售卖时立即被市民抢购一空。我有幸购得一本，并保存至今。脱期出版的这一期，以印刷条件困难，编辑部特向读者致歉。实际上因为“李闻血案”后的白色恐怖，使这一期竟成为了该刊之最后一期。本期计16页，为淡绿色毛边纸印刷，封面载《中国民主同盟云南省支部发言人为闻一多同志复遭暗杀的紧急声明》，黑色铅字上还覆以鲜红大字像斑斑血迹的闻一多名言：“斗士的血是不会白流的。反动派!你看见一個倒了，可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的人!”次页印有闻一多被刺前当天下午民盟为李公朴遭难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留下的最后遗言：“我们愿诚意的向你们伸出这无缚鸡之力的手来，它上面只有粉笔灰，一点没有血腥味，你们不必怕它。但就是靠这手，我们可以扭转中国的历史，改造中国的历史的!”
在本期显著位置，刊载了闻一多在云大至公堂的最后一次演讲全文。这篇著名演讲，据说当时有三种记录：《学生报》的、《时代评论》的、《民主周刊》的，而以后者记得最为详尽，把当时的会场气氛都记下来了。后来记录者把三篇记录综合整理后请闻先生审阅，但当天因见闻先生过度忙碌和劳累作罢。这篇伟大战士的不朽遗言，我今天再翻阅时，仍像听到他那诗的语言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这篇演讲被闻先生的弟子诗人臧克家赞为：“这是一个诗人，一个斗士最本色、最杰出、最美丽的表现，是先生人格升华的结晶”。
本期还刊登了李公朴夫人张曼筠7月15日在至公堂报告的李先生对死的观感，李先生生前就说过：“我们要参加民主斗争，就必须准备有死的精神，否则就不能坚持下去!”李夫人最后说：“他虽死，但他的精神没有死，他虽然没有了生命，但刽子手却没有了人性！”因为过渡悲痛，李夫人只简短地说了几句。
由于李公朴的被刺，学生们更为闻先生担心，因为早在这之前，昆明已盛传反动派悬赏40万元要闻一多的头。而本来7月13日要飞重庆的闻先生，当听到李先生被刺，立即毅然退掉学校为自己一家买好的机票，决定留下来参加李先生追悼会和惨案后援会。他的学生柳映光在本期所写《闻一多就是我们的旗子》一文中回忆那几天的情况时说：“李公朴先生被刺之后，我亲眼见闻先生衣不解带，席不暇暖的工作：写文章，拟电报，找人分配工作。”闻先生说：“悲愤是白费，只有工作，加紧工作就是复仇。他们杀人，正说明他们恐慌。他们恐慌了，我们就应该更勇敢”。
这一期的要目还有《闻夫人及闻小姐谈闻一多被刺前后》、时评《不是人间是鬼蜮》及云南人民争取和平民主协会的来件《国民党反动派在昆明进行暗杀恐怖政策的真相》等。闻——多先生1899年生于湖北省浠水，在赴美留学期间就为华人在美的遭遇写诗鸣不平，回国后曾一度成为一个提倡唯美主义的新月派诗人。他的诗集《红烛》，《死水》中表现了对祖国深挚的感情和对黑暗现实的憎恶和抗议。“七七事变”时，闻一多在清华大学任文学院教授。1938年1月，闻先生等11人率领学生徒步跋涉历经千辛万苦进入云南，亲历体力劳动的艰辛，看到劳动人民的疾苦。后来又在昆明“跑警报”期间，眼见民不聊生的情况，便潜心研究《庄子》、《楚辞》的“何妨一下楼主人”(闻先生在滇时同事们为他取的绰号)走出了书斋，拿起了马列主义的武器，参与并领导了当时如火如荼的反独裁、争民主、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从篆刻“一二·一学运”罢委会的图章到在游行队伍中带头，事事躬亲，成为了广大青年崇拜的偶像，但同时也就成了反动派的眼中钉，务必拔除而后快。因此闻先生的被刺，几乎是意料中的事。但李、闻俩先生之死，却唤起了更多人的觉醒，革命人民看到了局限于城市的合法斗争，只不过是与虎谋皮。此后在中共云南地下党的组织领导下，大批青年纷纷下乡参加武装斗争，配合解放大军南下，终于推翻了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建立了先烈舍命追求的新中国。
“李、闻血案”举国同愤，除昆明外，延安、上海、北平、成都、重庆等都纷纷进行悼念活动。也引起了国际友人的普遍关注，新加坡、巴黎、伦敦、纽约的华侨和外国朋友都为李、闻举行了追悼会，以各种形式抗议国民党反动派的暴行，敦促美国政府重新考虑对华政策。《民主周刊》社也收到了各地大量慰唁的电报、信函，可惜由于该刊的被迫停刊，未能一一发表。在这里我根据所参阅到的资料，抄录几则如下：
当时昆明中法大学教授夏康农先生的挽联：
威武不屈，贫贱不移，为儒林完此一格
披肝以活，抚额以死，斯学者信可千秋
朱自清先生所写的挽诗：
你是一团火，
照见了魔鬼，
烧毁了自己，
遗烬里爆出一个新中国!
闻先生殉难一周年时，北平清华园举行的闻先生纪念会上，清华大学教授、闻先生的战友张奚若先生致悼词说：
谁能像你将人民看作国家的真正主人翁，社会的主体，将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它。而不把它当作仅仅是供大人先生们生存需要的一种工具，或学者政客们鹦鹉式的口头禅。
谁能像你绝对地鄙视“明哲保身”哲学，而将“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发挥到顶点，为民族增光，为懦夫添耻。
50年后，闻先生的学生伊洛写的缅怀先生的小诗：
廿年沉书海 春风新月中
宏文十二卷 清华一书生
历史风云起 叱咤第一声
身随风云去 人民共和生
(注)李公朴先生被刺后的第二天，昆明街头就出现了反动派所写的许多标语，诬蔑李先生之死是由于“桃色案件”，是“共产党杀共产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