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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船鼓手

    时间:2020-06-12 03:51:5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小河丁丁

    潇水北行进入道县城区,钻过潇水大桥,迎面是龙船一样狭长的西洲。洲头把潇水一分为二,干流从洲东下急滩,细流过洲西与穿城西来的濂溪汇合,漫出洲尾水坝归入干流,往东注入古城和橘乡之间的河潭,过了浮桥,再过东洲逶迤而去。

    橘乡坐在河潭南岸高坡上,水南村终年掩藏在深翠的橘荫里。春天橘花开了,香气随风飘过河潭,飘过城墙,夜里甚至把人香醒了。北岸的人却不大能看到橘花。橘花朵儿小,颜色素白,夹杂在浓密的枝叶间实在不招眼。夏天橘花落了,挂了果,那果子也是绿色,更难被人发现。然而秋天打了霜,满树火珠闪耀,把北岸人的眼珠都点燃了,口水也逗出来了。

    水南村入口有座观澜亭,亭中安放着石桌石凳。你从古城过浮桥上来,得登几十级青石台阶。过了亭就是进村小街。一转身,宽阔的河潭、对岸的城墙、上游楼阁高耸的西洲、下游绿树人家的东洲,如同一幅巨画。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观赏吧——瞧,石桌上摆着茶壶茶杯,还有一个男孩守着。

    北岸有不少人知道,这个男孩名叫乖宝。

    乖宝家挨着观澜亭,长年在亭子里放一桶白开水,那意思是路人喝水不必进屋——到他们家讨水喝的实在不少,尤其热天。

    后来乖宝上了村小,那天他放学回来,乖宝奶奶烧开水时扔一把茶叶进去,对乖宝说:“白开水不好意思要人家的钱。这是茶水,你守着,人家要喝就收钱。”

    乖宝问:“怎么收?”

    “最便宜的棒冰是五角,你收五角,叫人家喝够为止。”

    乖宝就找来一块小纸板,用蜡笔写上:五角,喝够为止。咬咬笔头,又在“五角”前边添上“茶水”二字。先写的六个字大小不一样,添上的两个字就更小。

    乖宝妈妈笑着说:“你这是过家家呢。”

    乖宝奶奶也笑了,她不过是想找一件事拴住乖宝的腿,有这一桶茶水,乖宝就远离河潭了。

    这对婆媳开小店,卖卖烟酒杂货和手织渔网,也卖自家橘子。橘园就在屋旁,客人不妨亲手采撷。

    倘若你问乖宝:“水南橘子谁家的最好?”乖宝就说:“我家的!不信你尝!”你尝了一个,说:“也不见得最好。”乖宝就说:“再尝一个!”你再尝一个,仍然摇头,乖宝就瞪着乌黑发亮的眼睛,说:“再尝一个再尝一个!尝的不要钱!”

    反正尝的不要钱,你就尽管尝吧,乖宝妈妈和乖宝奶奶知道你逗孩子玩,也不会说你什么。那乖宝呢,只要你不肯承认水南橘子他家的数第一,哪怕你肚皮撑破了,也不放你走。

    乖宝守茶水也是这样,你要付钱,他总要问你喝够没有。倘若你说没有喝够,他一定会说:“喝够喝够!喝够为止!不然不收钱!”

    看到这种情形,乖宝奶奶就叹口气,说:“我家乖宝,有些宝呢。”

    宝,除了字典里面那些美好的含义,还有一种隐晦的贬义。听到这话,乖宝妈妈总不服气,说:“乖宝不宝,是太乖了。”

    乖宝实在太乖了。

    大人叫他守茶水,他就乖乖守在亭子里,連台阶也不下,大人从不担心他会独自到浮桥上玩。

    村小放了学,或者节假日,北岸的人经常看见观澜亭里有几个小孩在扒龙船。小桨手坐在石凳上,有的拿着木棍或者扫帚当桨,有的拿着真正的桨。小鼓手就站着,拿鼓槌将石桌当鼓敲。倘若人数多,还有小舵手、小头领。

    这些小桨手、小舵手和小头领,经常换来换去,但小鼓手从来都是乖宝。大人们扒龙船的时候,桨手、舵手和头领也换来换去,但鼓手从来都是乖宝爸爸。乖宝家有一对传了几代人的红木鼓槌,槌头形似水滴,槌尾打了孔,用红线拴在一起,乖宝总是挂在脖子上,随时拿来玩耍。

    孩子们扒龙船的时候,嘴里唱着歌儿,飘到北岸的人耳朵里去:

    五月五,闹端午,

    龙船下水打烂鼓。

    龙船头,蛮好看,

    龙虎麒麟和凤凰。

    ……

    咦,怎么龙船头还有虎、麒麟和凤凰?告诉你,还有猫呢,瞪圆眼睛,举着前爪,可爱极了。原来古时候扒龙船曾被官方禁止,当地人就雕刻猫头、虎头、凤头和麒麟头代替龙头。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延续下来却成为天下一奇——除了在道县,哪儿还能见到这样的龙船呢?

    北岸的人爱看水南村。

    乖宝没有伴儿玩的时候,爱看北岸。两岸都有人洗衣,北岸洗衣的似乎更快活;两岸都有人钓鱼,北岸钓鱼的似乎更高明。

    古城城墙用长方石块砌成,当中一道拱门,出门往东拐几步下了石阶,就上浮桥。城墙顶上建了不少民房,有老旧的瓦房,有带吊楼的平房,还有檐角像翅膀一样高举的寇公楼。城墙底下,西边一片瓦房特别齐整,那是湾里街。

    乖宝常常想起每年春节,他跟大人逛西洲的情形。

    总要过浮桥从拱门进去,进去往东走是道县一中,往北走是次山街。他们挨着城墙往西走,那是一条老街,叫寇公街。寇公街挨城墙的一边,尽是木质吊楼,另一边新式楼房居多。街上有电脑店、手机店、快餐店、小超市、医院、县政府……还有卖草药的、轧面条的、炸油条的……最有趣的是棉絮作坊,旧棉絮撕烂了,过了机器,变得洁白蓬松,绕在一根一根竹棍上,仿佛巨大的棉花糖。

    从寇公街出去,往南过了西关桥,就看到西洲了。沿着潇水中路街边的林荫石坪走不了多远,过了石拱桥,就上了西洲——洲上建了公园,好玩得很。

    乖宝除了春节要逛西洲,年年端午节也要去——那是去看爸爸他们赛龙船哦,爸爸是水南村头号龙船鼓手。

    守着这样一条大河,还有不少支流,怎能不赛龙船?年年参赛龙船,都在百条以上。本地人没有哪个不是看赛龙船长大的。

    赛龙船一般是四天。

    头两天,古城和橘乡之间,那河潭里、浮桥上下,到处都是龙船,水南村的人在观澜亭正好观看。观澜亭挤不下太多人,有的就到码头边岸边去。

    对岸城墙上满是人,码头边岸边也满是人。湾里街,家家户户临河的窗户都打开,露出人头。

    西洲洲尾,东洲洲头,也聚着不少人。

    浮桥上更不必说,那么多人,黑压压的,把铁链拴着的数十条铁船都压低了,桥板下的大梁几乎挨着波浪。

    为了维护秩序,防备有人落水,铁船两头站着救生员,冲锋舟在潭面来回巡逻。

    一到第三天,河潭里的龙船都不见了。

    原来,头两天只是练习,各乡镇的龙船有的从潇水上游下游扒来,有的从濂溪扒来,城区的就近下水,从潇水大桥到东洲一带,都是练习场所。比赛放在第三天下午和第四天下午,起点在西洲洲头,终点在潇水大桥。

    西洲洲尾拦着水坝,濂溪与潇水细流交汇形成平湖,比赛的日子正好泊船。从西洲洲头到潇水大桥,西岸潇水中路、敦颐广场和滨河路一带,岸边既有步行区,又有欄杆保护,便于市民观赛。敦颐广场立着一尊巨型雕像,那是道县硕儒周敦颐,生日刚巧就在端午节。毗邻敦颐广场赛龙船,既纪念屈大夫,也纪念周敦颐。

    比赛那两天,西洲、敦颐广场以及上游两岸,潇水大桥上,观众云集,动辄超过十万。各级媒体都来采访。水面只见龙船往来,货船鱼船禁止通行,人家却也没意见——正好下了锚,观看这一番盛世景象。

    一百多条龙船参赛,初赛取前二十名进决赛,决赛取前十名颁发锦旗奖金。水南村的金龙年年参赛,进决赛那是常事,最好成绩不过是第九名。人家寿雁镇社下村那条黑龙,连续三年夺冠,回村时一路放鞭炮,好不威风。

    水南村的人怎么会服气呢?

    水南村挨着宽深的河潭,社下村只有一条浅窄的小溪。水南村打鱼世家可不少,造船手艺也不差。传统的说法,用偷伐的木料做龙骨,龙船跑得快。水南村的金龙,龙骨木料明明也是偷伐的,还特意让主人发现,追了好远。比人口呢?水南村是大村,上千人。

    村民们论来论去,就是人心不如人家齐。社下村上阵的都是扒龙船的好手,其中几个在外地打工,扒龙船这几天还设法请假回来呢。因此趁着春节人齐,水南村村委会确定了扒龙船的人选,组织大伙儿操练了好几天,并且告诉大家:只要列入名单的,不论正式的替补的,端午节无论如何不能缺阵。这一年是老周当头领,用老周的话来说:“哪怕你在外国当总统,也要回来,为家乡争口气!”

    道县毗邻广西广东,水南村的人外出打工一般是下两广,唯独乖宝爸爸迢迢几千里跑到北京去,回来一趟最不容易。然而,往年村委会没有提要求,乖宝爸爸年年回来。今年村委会提了要求,头领还说了重话,头号鼓手反而不回来了。乖宝爸爸是水电工,往年请假,公司总要安排人顶岗。今年他要参加培训,这事没法顶替。乖宝奶奶说:“也好,跑来跑去花冤枉钱。”

    端午节放假三天,初三至初五。今年扒龙船,安排在初一至初四。

    初一初二下午放学回来,乖宝都在观澜亭看守茶水,也看扒龙船。连续两天下着大雨,扒龙船的照样扒,看扒龙船的照样看,河潭龙船往来喊声阵阵,两岸雨衣雨伞如同彩云。

    初三,雨没有停,龙船都到上游去了,河潭空空荡荡,乖宝照旧在观澜亭看守茶水。虽然是假期,怎么会有小伙伴找他玩呢?他独自拿着红木鼓槌敲击石桌,想象一船桨手听着鼓声,单击桨起,双击桨落,整齐划一,浪花飞溅。

    水南村离赛场近,头两天,龙船队返村吃午饭就扒龙船,初三这天却把龙船泊在西洲洲尾坝湖里,集体步行回来。下午就要比赛,中午若是扒龙船去赛场,逆水行舟,要耗费臂膀的力量。再说队员们从水南码头过浮桥,沿北岸城墙外的土路走到坝湖不到两里路;龙船不能上水坝,从水南码头溯流上滩绕过洲头扒到坝湖,却有四里路。

    吃过午饭,老周带领龙船队从观澜亭经过。

    老周见乖宝打鼓有模有样,就说:“快点长大。你爸回不来,你顶上。”

    瘦小白净的小蒋看看乖宝手上那对老鼓槌,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新鼓槌,不好意思地笑笑。

    头领负担龙船队的开支,比赛时坐在船头给大伙加油鼓劲,德高望重的人可以当,富裕慷慨的人可以当,孝敬父母的人可以当,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也可以当。真正指挥龙船的是鼓手,那对鼓槌直接影响比赛成绩。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起步鼓点要快,建立优势。中途应当稍慢,蓄势待发。末段又要加快,全力冲刺。一个优秀的鼓手,要了解桨手们的耐力和爆发力,善于观察,及时应变,才能让大伙儿充分发挥,拼出最佳成绩。乖宝爸爸像乖宝一样玩着红木鼓槌长大,十七岁开始扒龙船,当了七年桨手,二十四岁顶替乖宝爷爷当上鼓手。前年乖宝爷爷去世,乖宝爸爸才收小蒋做徒弟,如今师傅不回来,徒弟只好奉命出征。

    这天下着小雨,男女老少仍然跟着去助威,有的打着伞,有的戴着笠,有的披着雨衣蓑衣。

    乖宝也好想去呢!

    乖宝妈妈正在小店门口织渔网,说:“奶奶卖风药去了,你在家里陪妈妈。”

    风药,那是各种追风祛邪的草药,常见的有菖蒲、艾叶、金银花藤、鸡血藤、断骨风、五爪风……在道县,端午节人们爱用风药烧水,给小孩洗龙水澡。潇水中路、敦颐广场和滨河路一带,扒龙船那几天,摆地摊卖风药的可真不少。

    乖宝奶奶本来想带乖宝一起去,因为下着雨,就说:“你别去了,反正你爸爸不在那里扒龙船。”乖宝奶奶不让去,乖宝没说什么。

    乖宝妈妈不让去,乖宝也没说什么,乖乖待在观澜亭里看守茶水。乖宝怎能不烦闷呢?就用鼓槌不停地敲打石桌。

    傍晚雨大起来,水位涨了,水南码头低处的台阶被淹了两级。河潭腾起那么浓的白雾,上弥天际,又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别说对面城墙人家,浮桥过了河心就看不分明。下游东洲仅剩淡淡的绿痕,上游西洲更是无踪无影,大雨嘈嘈之中,那边城区似乎不曾存在。

    龙船队回来了,还有村里人。乖宝站在青石台阶顶端,看着他们穿越雨雾出现在浮桥上,个个喜气洋洋大声说笑呢。

    才到浮桥这头,老周就冲乖宝挥手,嚷道:“你爸爸回来没有?”

    乖宝摇了摇手。

    他们上到观澜亭,乖宝妈妈照旧在小店门口织渔网。

    老周问:“乖宝爸爸不回微信就算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乖宝妈妈说:“我也打不通。”

    老周说:“今年统共165条船!前20进决赛,我们刚好是第20名。要是不进决赛,春节白操练了。”

    小蒋说:“本来我们是21名,快到终点,前边那条红龙翻了。”

    乖宝妈妈说:“明天决赛也有这么好的运气就好了。”

    老周说:“水情不好,决赛延至后天,地点改在坝湖。”

    乖宝妈妈说:“本来就是五月五闹端午,不知道他们怎么安排的,有一年五月初二就闹完了。”

    这一帮人过去不多久,乖宝奶奶回来了,说:“今天风药好卖,带去的都卖光了。”乖宝妈妈说:“这么大的雨……”

    初四,雨小些了,但是没有停。乖宝奶奶剩下的风药不多,就不进城,只摆在观澜亭里,不过做做样子罢了。那石桌上的茶水,也只是做做样子。有人冒雨过浮桥去看扒龙船,谁会冒雨过浮桥来逛水南村呢?

    乖宝妈妈成天织渔网,那只梭子不知疲倦。乖宝奶奶就在观澜亭剥豌豆。乖宝抡着鼓槌敲打石桌,口中在唱:

    公龙船,扒得快。

    母龙船,后头追。

    龙船下了小崽崽,

    爷爷送给小孙崽。

    ……

    乖宝奶奶说:“下雨,不然去买个龙船崽崽给你。”

    乖宝望着西洲方向,说:“爸爸给我买。”

    乖宝奶奶说:“你爸爸不回来。”

    乖宝仍然说:“爸爸给我买。”

    乖宝奶奶说:“你真是有些宝呢!”

    快到天黑,乖宝奶奶在厨房做饭,老周打伞从小街过来,站在小店门口,说:“拿三条香烟,要白沙。”这家小店,香烟最高级的就是白沙牌。

    乖宝妈妈去拿香烟。乖宝从观澜亭跑过来,看着老周。老周问:“你爸爸还没打电话回来?”

    乖宝妈妈把三条香烟递给老周,说:“昨天晚上他爸爸打过电话,说这两天开会,手机总是关的。”

    老周拆开纸盒,取出一包香烟扔在柜台上,说:“每人一包,这包给乖宝爸爸。”乖宝妈妈说:“他又没回来。”

    老周说:“他不比别人,除非实在没办法,肯定回来的。”

    初五早上,雨停了,乖宝下了几级台阶,朝坝湖望去,那边果然泊着不少龙船,还有两条大船,船楼上飘着红旗。

    早饭后乖宝奶奶又去城里卖风药,快到十点就卖完回家了。家里留着一份风药,乖宝奶奶放进大水锅,再放一枚鸡蛋,然后就生火。水滚了,鸡蛋也熟了。乖宝奶奶把滚水倒进澡盆,掺上冷水,把乖宝叫回来,说:“这是龙水,脱光坐进去!”

    龙水绿绿的,乖宝脱了衣裤,不敢下水。乖宝妈妈拿着毛巾过来,把那枚鸡蛋扔进澡盆说:“快呀,泡龙水澡,吃风药蛋。”坐在澡盆里吃蛋,一年只有一回呢,乖宝就坐进去了。

    乖宝妈妈给乖宝洗完澡,乖宝奶奶把饭菜准备好了。

    三人吃了午饭,乖宝奶奶就过浮桥。她抱着一床旧棉絮,要送去寇公街翻新。乖宝站在台阶顶端,却不看奶奶,只朝西望——嘿,坝湖北岸、西洲洲尾、西关桥上,到处是人。还有广播声音传来,听不大分明。

    乖宝奶奶进城门没多久,龙船队和村里人从小街出来了。队员们脸上泛着酒红,嘴里叼着香烟,个个甩开膀子。他们从乖宝身边走过,老周摸一下乖宝的头,下了台阶。小蒋也摸一下乖宝的头,说:“哎呀,你爸爸没回来……”

    乖宝妈妈走到台阶顶端,说:“乖宝!”乖宝就回到妈妈身边,看着他们上了浮桥,脖子越伸越长。

    他们走到浮桥那头,上了岸边土路,乖宝这才发觉妈妈不在身边,回头一看,妈妈也不在门口,半副渔网静静地挂在门框上。

    乖宝快步下了台阶,一上浮桥就发足奔跑。雨天桥板那么滑,他扑倒了,桥板缝隙下方,暗碧的波涛在涌动,浮桥像在往上飞呢!他爬起来,定睛一看,浮桥明明没有移动,就继续奔跑。

    乖宝长这么大,第一次独自过浮桥。上了岸边土路,他扭头望一眼观澜亭,好怕大人出现在那儿,就拐进湾里街。

    街面窄窄的,南边是房屋店铺,北边是高高的城墙。城墙上长满鬼针草、苦苣菜、小楮树、狗尾草、地锦……最多的是苎麻,枝干又直又密,叶子又绿又大,仿佛谁家精心栽培,然而明明是自生的,葳葳蕤蕤把城墙遮得看不见,半空浮着一片绿云。就从绿云之中,一道仅容一人的红漆铁梯陡陡地探出来,下端及地。

    乖宝不禁仰头寻视,绿云高处隐隐露出黑瓦。一个女孩从绿云之中现身下来,满头盘着小辫子,穿着白裙子,乖宝简直疑心她是仙子。她手上捧着龙船崽崽,那是木头雕刻的小龙船,比纸船大不了多少,船头是漂亮的凤头,灵芝形状的红冠子,尖尖的金喙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卷翘的金羽毛,好不神气。

    “乖宝!”女孩在笑,“一个人跑这么远来!”

    “你怎么认得我?”

    “我喝过你的茶,喝饱为止!还尝过你家的橘子,水南村数第一!”

    乖宝眨了眨眼,想起去年秋天这个女孩去过观澜亭,但那时没穿裙子,头发梳成马尾巴。

    女孩跳下地,说:“去看扒龙船吗?走呀!”乖宝就跟着女孩。

    女孩说:“今年社下村又是冠军。”

    乖宝摸一下挂在脖子上的红木鼓槌,说:“我爸爸没有回来。”

    走了一会儿,女孩说:“我们去找龙船崽崽的妈妈。”

    乖宝心想,龙船崽崽是金凤头,龙船妈妈一定也是金凤头。

    西洲那方传来锣鼓声,广播在放进行曲。女孩奔跑起来。乖宝跟着跑。二人都穿着凉鞋,脚下哒哒作响,好不清脆。

    快到街口,他倆往南穿过一道狭窄阴凉的小巷,就到了坝湖北岸。岸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女孩拉着乖宝,从大人腿缝里挤过去,就到了水边。

    嘿,参加决赛的龙船整整齐齐排在浅水里,两条大船并肩泊在前方。大船上不仅有发令官,还有记者和摄影师。赛道中段石拱桥上也有记者和摄影师。空中还有无人机呢。观众也不肯闲着,纷纷拿手机拍摄。

    那些龙船头,龙头、凤头、猫头、虎头、麒麟头,都是手工制作,有的开口,有的闭口,造型神态各不相同。船尾都比船头要高,是引颈扬尾往前疾行的姿势,船尾悬挂的队旗也不一样。各支龙船队,队服也不一样。

    “凤头!凤头!”女孩一眼看到了凤头龙船。龙船头多的还是龙头,凤头只有一个。

    “啊,在那里!”乖宝几乎要跳起来,他找到水南村的金龙了。

    一位大叔拉住乖宝,说:“小心掉到水里去!”

    嘟!嘟!嘟!一条大船船头,那个穿白衬衫黑裤子的大胖子发令官在吹哨子,腮帮肉鼓鼓的。

    另一条大船船头,那个穿救生衣的女干部拿着喇叭在叫:“决赛开始了,第一组:7号,13号,88号,105号。”

    四条龙船就划出去,分别挨在两条大船舷边,四个头领分别拉住从大船船头垂下来的四条红绳,龙船头就排齐了。

    88号正是社下村的黑龙,头领、鼓手、舵手和桨手,都是青壮年。多数是庄稼汉,肌肉黝黑结实。鼓手梳着大背头,戴着金项链,像是当老板的。舵手戴着近视眼镜,皮肤很白,一看就是文化人。

    发令官右手高高举着,嘴里噙着哨子,目光扫视四条龙船。

    四条龙船上,头领紧盯着发令官。鼓手持着鼓槌预备击鼓。舵手扶住舵把看着前方。桨手把桨举在水面,个个铆足了劲。

    嘟!发令官把哨子猛地一吹,右手同时向下一劈。

    四个头领忙把红绳抛开,喊着加油。

    四个鼓手立即打鼓,鼓声震耳。

    四船桨手喊着号子:“嗨哟!嗨哟!”用力划桨。

    四条龙船向前疾驶,舷边翻着白浪。

    四个舵手却都静静站立,眼盯前方,仿佛雕像一般——他们生怕舵歪了,偏离红球浮子标示的航线,那是要取消比赛资格的。

    观众有的呼喊,有的吹口哨,广播也为大伙鼓劲。

    不一会儿,黑龙显出优势。快到石拱桥,那条猫头龙船落在后边,身子一侧就翻了。观众指着落水的人笑,还拿手机拍。落水的人先是气恼,后来也都笑了。

    岸上有人跟着其余三条龙船跑。乖宝没有跑,女孩也没有跑,水南村的金龙和那条凤头龙船还没轮到呢。

    第二组也没有轮到。

    第三组轮到凤头龙船,女孩抱着龙船崽崽挤出人群,跑过西关桥,沿潇水中路岸边去追赶。

    第四组也出发了。

    坝湖只剩四条龙船,除了水南村的金龙,还有一条白龙、一条虎头龙船、一条麒麟头龙船。头领、鼓手、桨手和舵手各就各位,听候召唤。

    乖宝挤到离金龙近的地方,只见小蒋叔叔轻轻做着打鼓的样子,鼓槌却不敢碰到鼓面。老周高声说:“小蒋不要慌,像初赛那样就很好。”

    一个人分开人群,哗的一声下了水,蹚向金龙。

    乖宝叫道:“爸爸爸爸!”

    水南村的人,不论船上的岸边的,纷纷说:“快来!”“快来!”“你怎么来了?”“刚好赶上!”小蒋连忙下水,说:“急死我了!”

    乖宝爸爸不知道答谁才好,就上了船,说:“先比赛。”他从小蒋手中接过鼓槌,看了看,挥了挥,说:“太轻了。”

    “爸爸!爸爸!”乖宝又叫起来,拿红木鼓槌互相敲打。

    乖宝爸爸这才看到儿子,忙把鼓槌还给小蒋,说:“乖宝,扔过来!”

    乖宝把鼓槌用力一扔,爸爸就接住了。

    爸爸轻轻擂了擂鼓面,隐隐就起了风雷。老周朝他竖起大拇指。桨手舵手个个把心放安妥了,连那木雕的龙头似乎也抖擞了精神。

    小蒋来到乖宝身边,说:“你爸爸救了我的命。”

    嘟嘟嘟,发令官在招手了。

    “最后一组,72号……”女干部在叫号码了。

    四条龙船劃出去,排好位置。嘟!哨子吹响,四条龙船蹿了出去。

    好多人去追龙船,乖宝也去追。

    乖宝过了西关桥,经过林荫石坪,那儿不少人卖风药,还有人卖粽子、凉粉、麻圆、豆腐、麻辣螺蛳、油炸鱼丸……空中混杂着药草香食物香,但是乖宝只顾奔跑。

    龙船扒到前边去了呀!

    一个老爷爷守着板车,上面摆满龙船崽崽,乖宝也只瞅了一眼,继续跑。

    乖宝跑到敦颐广场,从人缝挤到栏杆边,唉,比赛早已结束,水南村的金龙靠在这边石堤下,爸爸他们正在说笑。

    乖宝正要叫爸爸,广播里响起深厚的男中音:“决赛名次播报,决赛名次播报——”

    乖宝立即侧起耳朵。

    那一刹那,水上的岸上的,所有人都用心听着,世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第十名,105号西洲社区,8分56秒02。第九名,92号梅花镇赤源村,8分54秒67……”广播里每报一名,岸上的观众,水上的队员,就发出一阵欢呼,乖宝的心脏就跳一下,越到后边越跳得厉害。

    广播里报到第二名,88号寿雁镇社下村,乖宝的心脏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如果下一个不是水南村……他来不及想呢,就听到:“第一名,冠军,72号上关乡水南村,8分33秒09。祝贺获奖龙船,请头领快来领奖。感谢所有参赛队伍……”

    乖宝连声尖叫:“冠军!冠军!”

    爸爸他们笑啊闹啊,跳下龙船互相泼水。小蒋叔叔也从岸上跳下去。

    乖宝从栏杆上探出头,招手大叫:“爸爸——爸爸——”

    爸爸上了岸,说:“妈妈呢?奶奶呢?”乖宝没有回答。

    爸爸四下看看,说:“你一个人来的?”乖宝仍然没有回答,怕挨爸爸骂。

    爸爸却说:“我的乖宝!你来得好!小蒋叔叔的鼓槌不顺手,回家拿又来不及——走,我们先回家。”

    乖宝说:“龙船崽崽!”

    爸爸说:“我记得呢,给你买条小金龙。”

    父子俩过了浮桥,上了水南码头,乖宝捧着小金龙抢到前头报喜去了:“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给我买了龙船崽崽!”

    乖宝妈妈正在小店门口织渔网,连忙扔下梭子,快步走过观澜亭,下青石台阶来迎,“不是说不回来了?”

    “本来不回来……临时买了飞机票。”

    “飞机票?”

    “从北京飞到长沙,再坐高铁到永州,然后打车到赛场,刚好赶上决赛——我们拿了冠军!”

    “你好阔气啊!要是让乖宝奶奶知道……”

    “这是村里的大事……也想看看乖宝和他奶奶……端午不回,就要过年才回来……也想看看你嘛。”

    乖宝妈妈转过身,泪珠就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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