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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潘家沟

    时间:2020-05-30 03:45:0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刘锦佃

    草木的香味

    我在狼莽沟砍柴。

    我砍一棵臭椿树,斧头砍起的木屑崩进我的嘴里,臭椿树木质的清香立刻弥漫我的口腔。那种新鲜的气味,刚一碰触舌头,便马上覆盖我的味蕾。我趴伏在斧头砍斫的断面上,深深地吮吸,那种香味,从木质深处幽幽而来,底蕴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砍得累了,我坐在羊胡子草上,往后仰躺,我的头正好搁放在一丛荆棵旁边,荆棵的味道霎时又钻进了鼻孔。我曾经撸过荆棵的种子,连同荆棵的叶子,晒干了填充枕头,夜里枕着,荆棵种子朴素而浓郁的味道,萦绕在床榻被服间。

    那年我在南沟子顶上割草,我把割下的草铺展在阴凉的松树下,仰躺着,嚼着一根三棱子草,看两只螳螂爬树。看得倦了,就拉几片大叶子草盖住我的脸迷糊一阵。我周身陷在草里,草青味罩着我的全身。我的脚踢踏了一丛野韭菜,野韭菜浓烈而又略带辛辣的冲味从我脚下方弥漫过来,整个午后都没有摆脱那种气味。

    村庄的味道,大多是草木的味道。村庄里,我们咬嚼着草木的香味生长,草木的味道氤氲着我们的生命。

    你路過那些草木,其实你离那些草木很远。

    最平常的草木,见识过几十年,你不一定能嗅出它们各自的香味。

    我用二十年的时光贴近村庄的草木,草木的味道浸染了我草木般干瘦的躯体。当我开始呼吸母体外的空气,就已经开始吞吐村庄草木的气息。

    我蹲在那块叫羊栏的自留地里薅草。沿着玉米垄沟,圪蹴着,像一只爬虫,咬啮着那些塞满垄沟的草。高高的玉米棵子和杂草包裹着我,缕缕的草香沁入心脾。或许当年我并不会在意那些杂草的味道,就像我从来没有在意我自己的成长。我慢慢挪移,那些草一撮撮倒伏在我的脚边。我的手掌濡染了草青色,又夹杂些或黄或紫或红的颜色,每一种颜色都是不同味道的草。我拔起一棵酸溜子芽,把几个叶片放进嘴里,牙齿刚一咬合,酸得我立刻眯起双眼,撮起嘴巴。挺佩服那些牛羊,草木的味道它们最清楚,涩麻的草,它们谁都不去啃食,它们争抢咬嚼的,一定甜爽酥脆。牛羊吃过的草,我几乎都尝过,南沟子路边的蓬蓬子棵,待牛羊吃过,掐一把回家,焯水凉拌,那种味道脆香盈口。

    我时常躺卧在青草堆上,看天看云看山。我像一只老山羊,厮守着草香,才能躺卧得踏实沉稳。父亲割下的羊草,铺满庭院,爆仗草马扎菜荫柳秧大青蒿,一圈圈摆放在庭院内外,我都插不下脚。阳光曝晒,草味蒸腾,辨不出是哪一种草的味道,我对着门吃饭,草香萦绕着我的饭碗。我像一只羊,像一头牛,只是我啃啮草木的姿势,比牛羊多了几许花样。其实我不如一只羊对草香敏感,当一只羊把马扎菜的秸秆咬嚼得嘎嘣脆,我体会得出草香对于羊儿的意义。

    爷爷从滑石峪扛一捆益母草回来,晾晒在房屋南边的半截墙头上,浓郁的中草药的味道弥散在院子里。滑石峪上边,风门子,一河沟的益母草,不等靠近,我就能嗅出那些草的存在。很多的草都是药,很多的中草药,生长着自己独特的芳香。村庄野生的草药,我闭着眼,嗅一嗅气味,就能说出那些草药的名字。

    我在三平山上挖黄芩。我扛着镢头跑十几里山路,只为追逐那种药香独特的草。黄芩,绿叶紫花黄根,在茂盛的草间格外惹眼。我挖起一棵黄芩,掐掉黄芩的苗子,黄芩的味道随风飘起,满山弥漫着药香。顺便捎带着挖起很多种草药,桔梗丹参远志柴胡细辛藁本,每一种草药,都依着独特的味道昭示着自己的存在。脚下的山梁,一样的土壤,却生长着百般滋味。我用镢柄挑着装满草药的荆条篮子,柴胡和细辛的味道从背后飘过来,不时漫过我的鼻翼,浓得噎人。我经常用黄芩泡水喝,清燥祛湿,一根黄芩,竖立在杯子里,人参样的外形,浸泡出柠檬黄的汁液,喝一口,唇齿间透着微苦的幽香。

    村头随便的一株黄蒿,就会演绎一种别致的味道。我多次看着母亲用水萝卜和黄蒿腌制豆豉咸菜,一层萝卜和黑豆,一层黄蒿,层层铺在瓷坛子里。一株黄蒿,是豆豉咸菜的灵魂,开坛而食,味道中的那种乡野之气缕缕而来。萝卜腌制得柔烂,放在嘴里,既无萝卜的菜青气,也无黄蒿呛人的浓郁。萝卜和黄蒿,谁改变了谁的味道?谁吸纳了谁的缺憾?

    父亲在大门过道里拧一根香蒿绳。香蒿的气味把大门过道塞得满满的。父亲拧了好几根香蒿绳,搭在石榴树的丫杈间晾晒。东沟子顶上割来的香蒿,细细的藤蔓,碎屑般的叶片,我都怀疑那么浓郁的味道究竟蕴藏在哪里。香蒿绳点起,在夜晚的庭院里明明灭灭,烟雾袅袅,蚊虫远走。父亲端坐在烟熏火燎的香蒿味里抽烟,没有香蒿味的夏夜,父亲觉得空荡荡的,星辰也变得单调。

    草木有香味,味道是草木的另一种语言,味道是草木默默的诉说,我们嗅得出,我们听不见。

    庭院边栽了一溜春芽树,为了享受树叶的香气,我们呵护着每一棵树,我们静静地等待春天的到来。数九寒天,走过树下,我们也能在心中漾开春芽的香味。

    草木的香味是村庄看不见的存在,丝丝缕缕,层层袭来,绵绵不绝。那些味道,嗅过了,却都没有飘散,一直存压在时光深处。我以我的嗅觉感知着村庄,我用细微的神经末梢,抚摸着我最为熟悉的过往。那些草木始终如一,在村庄的流年里坚守着自己,挥发着各自的香气,云飘过,鸟飞过,人走过,不闻时事,不说荣辱。

    那些味道,从未改变,我相信,我的嗅觉不会骗我。

    晴好的秋后,堂伯和我的父亲在院子里拉大锯,锯末纷纷。堂伯是个木匠,大锯走过,一截粗大的梧桐木以木板的形式分裂开来。堂伯用刨子把木板刨得平滑,刨花撒满一地,我很远就能嗅到刨花和锯末的香味。一棵梧桐,蓄积着多少香气,薄薄的刨花,细细的锯末,脉脉清香,丝丝缕缕,如近芝兰。

    我实在无法用一种味道来形容另一种味道,我的村庄生活,几乎都是在各种草木的味道中更迭。洋槐树的味道有点腥膻,那年我挖一个洋槐树疙瘩,我用洋镐把树根一块块截断背在身后,我的手上背上沾满了洋槐树的味道,晚饭时拿起煎饼,我仿若在啃嚼一截洋槐树根。松树的木质多了一份松香,少年时我砍伐那些松树的枝干,松油黏上我的双手,连同那种清新的松香,渍进我的掌纹,好久都无法褪去。

    我们会无意间记住或忽略很多的东西,就像我在狼莽沟砍倒的臭椿树,我拖回了它的枝干,连同它木质的香气一并扛进了家门,放置在角落。又像我在三平山挖草药,我似乎只是把几种富有药性的草挖进了篮子,却忽略了笼罩在我周边草药的香气。村庄里很多事情无须刻意去记忆,我在我该砍柴的年代里砍柴,在我该割草的日子里割草,我只是在劳作的间隙,顺便捡拾收集了那些气味。

    我的生长,一直和很多种草木的气味缠绕在一起。那些气味其实都是种种独特的营养,就像味道迥异的食材所散发的芳香,进入我的躯体,我不知道它们分裂了我哪一个细胞,滋养了我哪一根神经。

    我们在城市里蛰居得太久,城市里的一棵树,没有野性,读不出粗犷,抓一把草木的叶子,草木的味道粘在手上,可在楼宇间飘来的空气里,那些草木的味道是如此的寡淡而冷清。草木的香味属于村庄,离开山野的树木和草,怎么也溢不出山村的气息。

    村庄的边上,拽一根狗尾巴草,把草秆插进牙缝,循着草木的香味,我们能找到真实的乡野;品咂着草木的香味,我们能找回最自然的自己。

    推车子

    父亲在推车子。

    车子像船,山路像河,父亲是沉稳的车把式。

    从南沟子老宅到包袱地的山路上,父亲和车子在平稳地移动。

    车袢深勒在肩上,车把紧攥在手里,父亲挺着脖颈,气喘吁吁,目视着独轮车前坎坷的小路,交替迈动着沉重的双腿。

    我拉车。一根粗麻绳,一头拴在独轮车的前横梁上,一头勒在我年少的肩头。我像一个纤夫,蹬直了双腿,扭曲着身子,紧盯着眼前凹凸有致的路面。山路崎岖,麻绳绷直,我的视野里,一条山路,一辆推车,还有晃眼的秋光。

    我们去包袱地送粪,两粪篓圈肥。长条元宝形的粪篓,分别绑束在推车两边,装填上满满的圈肥,结实,沉重。

    堂伯给父亲新打造的独轮车,槐木的纹理清晰可见。桐漆刷过的车盘,崭新,锃亮,耀眼;新安装的车轮,散发着浓郁的橡胶味。

    车子是村庄的脚,车轮的滚动,是村庄最接地气的行走。

    我认识那些车子,比我学会读书要早很多年。城里小孩乘坐旋转木马的时候,我推着一辆小土车,在田间地头跌跌撞撞,东倒西歪,那该是我最早的村庄生活启蒙。村庄里,谁要说没推过车子,那他一定来自另一个星球。

    槐木做的车子,大车子,小土车,吱吱扭扭,行走在村庄的山路上。来来往往里,车子是无须饲养的牛,趴伏在沟壑间坎坷的路面上,承载着岁月的倾轧。

    独轮推车,从时光深处演化而来。我见过西沟我二姨姥娘家的木制轱辘独轮车,扔在胡同旮旯里,斑白的车身,散发着岁月的沧桑。木制轱辘,在村庄的山路间滚转过独轮车漫长的年代。抬望眼,我仿若看见村庄的先人,推着车子从村口上来,木轱辘和路上的石板磕碰撞击,铿锵橐橐,震得手臂发麻生疼。

    那种生疼很遥远,那份沉重很贴近。

    父亲在推车子。父亲弓着他壮年的脊梁,硬生生地驱动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沉重。攀爬包袱地下边的陡坡,父亲一个小小的助跑,车子进入陡坡;他叉开双腿,腿弯弓起,脚板快速踩踏着坡面,脚脚稳踩,步步坚实。

    我拉车。我像一头牛。我瞬间感觉到麻绳传递过来的能量,我将身子使劲地贴向地面,我以倾倒的姿势,将所有的力量汇聚在一根麻绳上。我单薄的身躯,和一辆推车较力,麻绳勒进肩膀,绳子和肩胛骨猛劲地咬合摩擦,双腿刹那缩短,我步履蹒跚,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坡面陡急处,车子停滞不前,绳子猛一拉紧,我的身体像纸片般左右摇摆。我的脚下不能打滑,只用吃奶的力量完全不够,我调整步履,我蹬住一块石头,我屏住气息,我的骨节在体内冲撞错乱,沉闷中,我和车子缓缓前行。偶尔回头的瞬间,我能看见父亲面额和手臂上青筋暴起,汗出如雨。

    秋阳下,静寂的山野,我和父亲,我们和车子,陡坡之上,演绎着村庄最普通最动态的场景。没人关注我们,只有我的脚步惊起草间的蚱蜢。一根麻绳诠释着最现实的生活,绷紧的麻绳把我看山逛景的眼神拽向地面,将我投向山外的目光使劲儿摁在山路上。我不是抱怨一根绳子,我只是沿着一根绳子在默默地找寻,没有那些车子和绳子,我都不知道,我那年那月的青春撂放在了哪里。青春很具体,成长很具体,村庄的日子,都依附在琐碎零散的物件上,随便抓取,都能拉起自己的一段过往;有时候,会扯根拉秧,一经开头,便是满满当当的从前。

    车子终于停靠在了土地中间,当我跌坐仰躺在玉米秸上,那种释去重负的感觉,看山山高远,看天天湛蓝。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河东岸的金正哥经常帮我们推车子。我和哥拉车子。

    金正哥十七岁,我哥十四,我十二。一辆独轮车,玩转的是少年心情。高山蓝天白云,秋野草黄蝈蝈叫,我们在推车子,我们推拉着村庄再平常不过的日月。

    我们去石梁峪口送粪。我们有说有笑,我们走走停停,我们把一辆车子摆弄成最为实用的玩具,我們仿佛在重温童年的一种游戏。最初的许多年里,我们只是在推车子,春种和秋收,秋种和春收,都似乎离我们很遥远。我一直觉得那是父亲母亲的土地和田野,那是父亲母亲的播种和收割。我只是搭一把手,我是村庄多年的看客。

    时光会让一切变得苍老,连同我和金正哥推车子的心情。许多年以后,当父亲把自己种进泥土,我再推起他的车子,我才明白,其实,我一直在为自己拉车,我被麻绳勒紧的肩膀,承受的是我自己切切实实的生活。车子和麻绳,都是父亲母亲传下的衣钵,推起车子,我就续起了链接下一代的网络。

    我们在推车子,依着所有村庄少年的心情。不是夏令营里体验生活,不是刻意锻造我们正在膨胀的青春,我们正蹀躞在村庄真实的车辙上。路面的乱石硌疼我们的脚掌,粗大的麻绳勒肿我们的双肩。车子不会体恤我们稚嫩的骨骼,沉重的圈肥也从来不顾惜我们如花的理想。几趟车子推下来,我们所有的憧憬,都压在了粪土的底层。当理想在粪土层下再次萌发,当青春在粪土层下开启另一种滋生,成长,已是褪去了最初的铅华。

    车轮吱吱扭扭的声响,铺垫了我的青春。很多时候,我能挺着脖子忍受生活的重压,我得感激车袢子在我脖子上压下的痕迹。

    若把我与村庄的时光割豆腐般划分,推车子,会是我最上镜的一折。

    我从榆树窑用小土车推几袋地瓜干下来。

    陡直的山路,几乎搁不下我的脚掌。母亲挎着篮子跟在后面,篮子里盛满了山豆角,夕阳照亮她满头的黑发。

    我应该是十四五岁。小土车不会理会我的年龄,村庄里也从来没有人限定推小车的年龄,爷爷在我这个年龄早就推一辆大车子去章丘贩卖老姜了。

    我用拇指紧紧抠拉着刹车的绳套,刹车片和轮毂摩擦的声响在山间格外刺耳。蝈蝈在叫,刹车片在响。装地瓜干的袋子码垛得很高,我个儿头矮,看不见小土车近前的路,母亲就是我的眼睛。稍不留神,小土车撞在岩石上,我连打几个趔趄才勉强扶住车身。到处都是糠沙梁,脚下不时打滑,有时突然滑倒,小土车会把我拖拽到很远。我的右屁股上至今残留着彗星般的伤痕,就是来自我当年的一次一不留神。

    山谷底上,路和河不断地交叉和分离,像两条交互的S线考验着我的车技。我推着小土车要跨过八段河道,几块石头摆放在水面上,我的双脚要准确地踏着那些石头,让小土车平稳渡过,偶尔踩偏石头,只好■水而过,河水冰冷,霎时便会敛去我浑身的热气。我推着小土车时而下坡,时而上坡,我用双脚深刻体验着跋山涉水这个词语的意境。狭窄的山路,我慢慢就推出了感觉,急拐处灵活侧偏,陡急处腿脚挺住,平坦处走个悠闲,走累了稍作歇息。

    我在滴答泉子休息。每次推车子我都在滴答泉子休息。

    我把小土车停放在河滩上,捧起冰凉的河水洗去脸上的汗碱,然后坐在方形的池塘边上,看桃科南沟顶上云卷云舒。

    关于将来,那时候我应该是什么都不会想,我无法通过眼前的小土车和几袋地瓜干,寻觅到我的诗和远方。我看不穿高山的阻挡,除了看云,我就看河水哗哗地流淌。池塘边上,我究竟想过什么,我是否设想过现今的自己,我娘没说过,小土车也不会记起。此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试图从村庄里找寻我当下生活的依据,走遍童年少年时的山路,看遍曾经的物什,物是人不非,熟悉中的陌生。盯得村庄久了,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推车子从榆树窑下来过,我是否真的推车子穿过了村庄。

    当我把几袋地瓜干推进南沟子的老宅,已是夜色朦胧。小土车一趟趟进出,一个秋天,各种庄稼把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几阵秋风,就能召回村庄外出的兄弟爷们儿。他们都是秋季洄游的鱼。西装革履,轿车洋房,都不属于村庄,村庄熟悉的是每个人的脸膛,还有他们推车子的架势。停放下轿车,更换上胶鞋旧衣,手一粘上独轮车的车把,每个人立刻回归最初的自己;从山谷里推一趟庄稼回来,便一扫城市的娇柔。那份娇柔不是城市生活的伪装,远离村庄,我们再也找不到粗犷。

    我们都记着自己本来的模样,外表光鲜,我们内里还是朴素得掉渣。离开村庄的年岁愈深,我们藏掖着的曾经竟是无法压制的旁逸斜出,汩汩涌动,仿若浸泡了的黄豆。

    去年中秋回家,我让大女儿推了一次小土车,几趟下来,就推得有模有样。

    看她那推车子的架势,像极了早年的我。

    喂  猪

    我们的年轮里,一直都圈养着属于自己的一头猪。

    猪睡在栏炕上。

    猪睡在村庄漫长的记忆里。

    猪躺卧在村庄和煦的阳光下。猪是村庄里安静的生命存在,没有奔波,不用操劳,只是一种平静的等待。猪无须打理自己的生活,鸡要土里刨食,猫要到处捉鼠,猪不用。猪没有挑挑拣拣的生活空间,村庄里,属于猪的就是方寸的猪圈和可数的年齿。

    圈门一开,猪从栏炕上折起身,晃晃脖颈,挺挺身子。猪熟悉圈门的方向,耳朵阻挡了视线,长长的鼻子,也会把它带到猪食槽的旁边。猪腆着肚子,猪须用力才能把自己的肚子拖拽过猪圈的门槛。

    山影叠叠,猪影憧憧,不养猪许多年,猪却没有走远,猪依着最初的步伐蹒跚在我们的身后。只须轻轻地转身,就能看见猪在记忆的拐角处酣睡。猪在岁月里行走的步伐,沉稳,淡定,每一头猪,都是岁月的绅士。

    那些年月,我们和猪一起生长。我们远没有猪长得快,我们远没有一头猪活得自在。

    猪在栏里,猪把温暖的阳光拉拽铺垫在身边,酣睡成一头猪独有的姿势。

    那个秋日的午后,我穿着一件短衬衫,一条破裤子,一双泛白的军用黄胶鞋。我准备开挖猪圈里的粪肥。衬衫应该有洞,裤子应该是打过补丁,胶鞋或许踩裂了鞋袢子,每次出粪,我几乎都是一样的着装,我的着装和满圈的猪粪和谐搭配,和喂猪的日子相辅相成。

    我把猪撒在院子里,我要把猪圈里的粪都铲出来。春种和秋收之前,把猪圈里蓄积的粪肥清理出来,作为土地的底肥。吸纳了猪粪的庄稼,粗壮湿润。在少年时,我在包袱地北头割麦子,有那么一小片麥子长得突兀而出,个高株壮,籽粒满盈,格外惹眼。我把那片麦子连根拔起,竟然带出了一大块猪粪,是沤得腐熟的猪粪滋养了麦子。那时候我开始理解一头猪。

    猪在院子里拱土,猪把门台前的一棵石榴树拱得晃来晃去。初秋的阳光洒满庭院,猪拱土累了,趔趄在土坷垃窝里,靠着北山墙,嘴巴搁置在门台上,眯着眼,伸直了腿,惬意地打着哈欠,黏溜溜的口涎从沾满土粒的牙缝间流下来。

    猪的日子很充实,猪食,空气和阳光,把一头猪打发得舒舒服服。我总觉得,猪也会经常考虑自己的生活,猪一定有自己的思想。要不然,猪不会活得这么自在。

    我从猪圈里往外铲粪。猪圈靠近巷子的院墙上,留了四方的墙龛,透过墙龛,能看见金东哥家的屋檐。猪把粪土踩得稀烂,猪圈里充斥着沼气的味道。我用铁锨把粪土铲起来,那么沉重的一锨粪土,我拱起腿弯,腰肌用力,双臂上扬,一坨粪土溅着粪汁越过墙龛,落到墙外边的街道上。金义哥挑着水从巷子里上来,大声喊我,我停下来,听着他喘着粗气走过。

    我在猪的领地里挥汗如雨,我切身体验着一头猪真实的生活。如果不是设身处地,我断然不会融进一头猪原版的生活世界。猪宅在圈里,这不是猪的选择。猪宅在谁家的圈里,纯粹是一次偶然遇见。猪没得选择,猪猜度不出买主的家境好坏,主人的脾气和性情,猪都没得挑选。进了贫家,猪圈残垣断壁,透光透气,难避风雨。猪的一生,泔水酸涩,吃糠咽菜,生得骨瘦膘薄,遭人白眼。进得富家,猪圈严实,菜汤剩饭,荤素有序,生得膘壮体肥,为猪一遭,自尊满满。猪的肥瘦,就是主人的脸面,猪往院里院外走一圈,彰显着主人的家境。

    父亲从山外的集市去买一只小猪。买回来的小猪,解开四蹄,放进猪圈。从一个猪圈到另一个猪圈,味道没有改变。外边的环境,此时的心情,小猪都没有时间去顾及,它只是考虑下一顿朵颐何处。

    庭院的边上,父亲给猪圈门打一张藁荐。

    不待寒风刮起,父亲会早早地为猪搭起圈棚,宽大透明的塑料布遮在猪圈上,猪圈里明晃晃,暖融融。还是会有风从圈门蹿进去,每年的冬天,父亲都会编织藁荐挂在门口,为猪抵御风寒。

    他蹲坐在庭院里,左手边是他麦收时捋下的几捆麦秸。三根细细的麻绳,两端拴在木橛子上。一把麦秸,一个绳结,把把整齐,结结系紧,一张藁荐从地面上慢慢铺展开来。不是喜欢猪,只是不喂猪心里就空虚,家里听不见猪的叫声,总感觉不像一家农户。零打碎敲的空闲,就能养起一只肥猪。养猪图攒粪,挣钱是枉然,这个,父亲懂。猪的行市,谁也无法控制,猪生长的快慢,谁也不好操纵,我们只是喂猪,能把闲散的时光,聚在一只猪的身上,便不算是虚度。我们负责喂养,猪负责生长,急不得。国哥喂一头猪,一年半的时间,临近过年,杀了不到六十斤肉,国哥不在乎,只是笑笑,老猪肉,有嚼头。

    我有很多的旧时光和猪捆绑在一起。

    少年时,我在南沟子北坡打猪草。

    放学后,割一篮子猪草,煮一锅猪食,是我必修的家庭功课。直到现在,每一次去市场买猪肉,我都会想象,那是否是我曾经打猪草喂大的一头猪。

    我知道猪喜欢吃什么草,我知道猪喜欢的草长在哪里。马扎菜、蓬蓬子棵、应生菜、灰灰菜,人能咽得下的,猪一般不会挑食。一篮子猪草倾倒在栏炕上,猪的表情霎时间掬满温存,哼哼地拱食,咬嚼得汁液四溅,猪草顷刻一扫而光。猪能听懂我挎着猪草下山回来的脚步,未待我推开大门,猪急切的叫声就远远地传来。

    我在暮色里搅拌猪食槽里的猪食。

    我用木棍搅动我和猪缠绕的时光。石头打制的石槽摆放在圈门外,猪刚探出身子就一头插进槽里,吭吭地吃食。我站在猪圈的旁边,我紧盯着一头猪看着,我从来不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会记住一头猪,记住和一头猪有关的零零散散的生活剪影。我记住的是哪一年里的哪一头猪,一点也没有必要太清晰。任何一头猪,几乎都是依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在猪圈内外来来去去。

    有年秋天,母親喂了一头母猪,猪仔未满月,母猪就瘟死了。我眼见了一窝小猪悲悲切切的成长。母亲用奶瓶喂几只瘦弱的小猪,最瘦小的那只,母亲把它带进室内,放在纸盒里喂养。和几只小猪共休戚,同甘苦,几只小猪把平常的一段日子惹得跌宕起伏。

    猪的故事,都在人的故事里。

    猪和人同在一个院里,共守着村庄的时光。猪和人都在村庄的黎明中醒来,各自规划着自己的生活日常。猪只求一场温饱,除了猪圈的四壁,就是猪圈上方斜斜的天空。主人姓字名谁,长相穿着,猪都不会在意,不论是谁,在猪看来都不会是一场缘分,跟着谁,最终都会是一场闪耀的血光。猪相信宿命,逆来顺受是祖先在血脉里排列好了的生命密码,等不来基因突变,只是在短暂的生命里静静地沉默。

    人在算计着猪。人有千百种开支等着猪去填补,人对猪温情脉脉的观望里,透着极端的市侩和野蛮。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我们微笑着把猪送往屠场。猪是地里的一茬庄稼,猪是山间的一季瓜果,只是不讲究四季,不看重节气。猪,在村庄的时空里,随来随往,随往随忘。在哪一年养过一头什么颜色的猪,哪一头猪在哪一天被送出了栏门,是卖给了村南的杨哥,还是外来的车辆载去了最后的猪嚎,很模糊,看着空空的猪圈,我们甚至怀疑猪是否来过。

    宏叔喂的猪忒有力,猪不大,却精神得很。猪能把栏炕上几百斤重的石条子拱翻,朽烂的门板根本无法阻挡猪持续不断的冲击。猪好睡觉,饿急了眼的猪却会失眠,失眠久了容易狂躁。农活儿忙起来,宏叔自己都吃不上饭,更没有空去打猪草,在饥与饱的边缘,宏叔和猪隔着门板较劲。猪的叫声和撞击门板的声响,让宏叔心烦意乱。一天,他突发奇想,在猪圈里面的门板上扯上了电线,猪叫的时候,他就通电,挨过几次电击之后,猪终于消停了许多。

    三十有几的勇哥,想在东沟子北坡养猪。山不远,山很陡,勇哥请我的父亲和他帮忙筹建猪舍。勇哥和父亲硬是在山坡中间的糠砂梁上开辟出了一片空地。父亲带去了自家的洋镐,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才把勇哥的养猪愿景,从砂石梁上一点点雕刻出来。水是从山后边的水井里用潜水泵扬上来的。可汩汩的水流没能浸透勇哥的宏伟蓝图,勇哥最终没有开办猪场。勇哥的雄心壮志没能撑起一间猪舍,空心砖垒砌了半堵墙,勇哥就宣布了散场。他的烂尾猪舍栽上了板栗树,栗树年年开花结果,没有几个人想起勇哥和他与猪的过往。

    人吃着猪肉,却和猪划分着清晰的阵营。我们极力贬低一头猪,从来没有养过猪的人,对猪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厌恶和蔑视。或许人都是这样,吮吸着猪的骨髓,却从来不念叨猪的好。人和猪,究竟谁在喂养谁?一头猪,喂饱过很多人,却喂不暖人的肠胃。

    村庄的记忆却永远无法和猪割裂开来。

    曾经的村庄,是属于人的,也是属于猪的。

    猪已经从村庄悄无声息地退出,谁家送出了村庄的最后一头猪,村庄应该记得。家家的猪圈依然还没有拆除,猪圈里陈设一如从前,我们或许还是在潜意识里等着一头猪进来。二婶去世二十五年,二叔退休赋闲城居。潘家沟老宅,房屋檩椽都已经裸露,猪圈在一次暴雨中坍塌。二叔匆匆赶回老家,找泥水匠把猪圈修葺一新。很多的旧家什都已经送人,猪圈门口的猪食槽还是原样摆着,石头打制的圆形猪食槽,昭示着猪生活过的痕迹。

    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在心底给猪留着位置。

    或许,猪真的还会回到村庄来。

    不再喂猪,猪的故事戛然终止在了村庄的深处。后来的村人,吃着猪肉,却苍白了对猪的认识和理解,看着空空的猪圈,他们怎么也不会还原出猪的曾经。

    猪真实地存在过。

    猪不是我们喂养的宠物,猪和我们一起,撑起过村庄的日月。

    炖白菜

    晚来天欲雪,铁锅炖白菜。

    槐木劈柴,泥巴土灶,烟熏火燎,我在炖白菜。蹿出炉膛的灶火烤疼了我的手肘,槐木劈柴的青烟呛出了我的眼泪。

    一株天津绿,剁根,去帮,拦腰一刀,排刀切过,菜板上满满一堆白菜块。猪油小半勺,不称量,不掂量,油在勺中,勺在锅底,等锅慢慢热起。

    扒一根羊角葱,刮一块姜疙瘩,葱切丝,姜破片,刀面一斜,送入锅底,油溅烟冒;放几片八角,待炝得葱姜爆香,菜板倾斜,白菜入锅,铁勺翻炒,■之声不绝。

    有肉最好。带皮五花肉二三两,水嫩鲜亮,破块为条,扁指厚薄,拇指长短,下锅翻炒,肥脂溢出,肉块焦黄。菜压肉上,无须翻动,依然菜香盈锅。

    灶火幽幽,铁锅之内,咕嘟咕嘟,汤汁滚沸。白菜的香味弥漫在宅院里,丝丝缕缕,和黄昏村庄的气息搅和在一起,悠长而温暖。一株白菜,蒸腾了冰冷的宅院,填充了我饥肠辘辘的肠胃,生动了一个欲雪的黄昏。

    锅里,是我少年时的一株白菜。从小见惯了母亲炖白菜,几乎不用她刻意地传授,我就学会了炖一锅像样的白菜。

    谈不上烹调的技法,更多的时候,粗盐淡水,木柴铁锅,我就打发了那些质地柔软的菜蔬。大同小异的盆碗锅勺,一成不变的炒菜模式,不论是木柴,还是后来的天然气,白菜,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沉默淡定。

    炖得稀烂的白菜,喂养着村庄,一株株白菜,前赴后继,从村庄的时空里,从菜板上次第而来,点点滴滴滋润进祖辈的躯体。白菜,喂养了我菜青色的青春年少,撑起我幼年的脊梁。

    滑石峪,爷爷的苹果园。东山根老栗树下的小石屋前,三块石头支起的小黑锅里,爷爷正在炖白菜,星点的猪油花浮在汤面上。剪完一棵果树,爷爷把窝头泡在锅里,一个木墩,一双筷子,唇齿慢慢地咬合。山中的岁月,除了锅间沸腾的白菜汤汁,一切都是如此地安静祥和。窝头、铁锅和白菜的组合,编织了爷爷生命里大部分的时光。

    很模糊的少年记忆,我用煎饼卷一包白菜,坐在房门前的磨盘上。煎饼后面滴答着乳白色的汤汁,我大口咬嚼的样子贪婪而酣畅。我一边吃着,一边看我少年的书本。坐在磨盘上,我压根就想象不出将来的样子,可能是炖白菜吃煎饼的日子拘囿了我的理想,除了炖白菜,我实在找不出最能代表那个时代的饮食花样。

    我竟然很少把其他的蔬菜擱置在记忆里,同样是土地里生产出来的蔬菜,茄子眉豆韭菜老黄瓜,在时令里走过,只剩下枯萎的秸秧。唯有白菜,无须告白,漫漫冬春,演绎着最为长情的陪伴。

    一堆白菜码垛在向阳的墙角,菜根朝里,圆圆的一团深绿,静候在冬日的暖阳下。那些白菜,静候在我的视线里。我们和一株白菜之间,从来没有距离。白菜地在村东的自留地,饭晌前,母亲很快就能用篮子挎一株白菜回来。少年时,我睡觉的床头,就堆放着一堆白菜,草苫盖着,从冬到春,散发着幽幽的菜青味。白雪覆盖的村庄,寸步难行,探手就能抓取一株白菜,挨过山间的漫漫晨昏。

    当我的笔触聚焦在一株白菜上,我才发现,有许多年,我不过就是一只兔子,一直趴伏在我的白菜旁边。我的白菜静植在时光里,紧贴着村庄的岁月,一茬又一茬,柔柔地撑开我的年轮。

    我的骨子里浸透了白菜的幽香。穿行过许多城市和村庄的大街小巷,饭馆或小吃摊,菜单上与白菜有关的词条,最先跳进我的眼帘。服务生端着一盘白菜走过身边,菜香丝丝缕缕,形色鲜活,如晤故人。

    我们一直厮守着白菜。我们在心底执拗地喜欢着白菜。在城市的菜市场间,挑选一圈,我们或许最终还是托举着一株白菜回家。

    我们见证了一株白菜的生长,白菜没有改变,我们一直在咬嚼着白菜最初的滋味。

    桃口,父亲的自留地,收过一茬春玉米,父亲便种白菜。

    立秋一到,父亲条起几个土垄,捏碎坷垃;土垄顶上,用手指划过一道浅沟;铁壶浇水,壶嘴走过,浅沟里鲜活润泽。父亲撒种,我封土。我捏几粒白菜种子放在掌心,菜籽在我手掌的纹路间几乎不见。微小的菜籽,安静低调的土褐色,一点也读不出它变成一株大白菜的魔力贮藏在哪里。种子落进浅沟,那种星点的红褐色瞬间和泥土融在一起。我圪蹴在垄沟,双手拂过垄上浅沟将种子覆盖。

    我使劲儿想象一粒白菜种子的萌发,微小的颗粒,在湿润的土壤里膨胀裂开,针形的芽儿刺破板结的土层,嫩小的叶片,顶着初秋的清凉,散落成诗。方寸的土地,一包菜籽,一茬种植,便能将一家人青黄不接的时光涂抹得滋味悠长。

    白菜,一种很个性的草本,逆着季节生长,秋意愈浓,愈是翠绿。山间草野,秋冬肃杀,白菜却生长得安静而倔强。有时,白雪覆盖了菜地,那些白菜似乎还长得意犹未尽。更多的时候,我们小瞧了一株白菜,我们对于司空见惯的柔弱,总喜欢恣意地驱使,我们忽略了一株白菜内里的坚强。

    我从地头不远的水井里挑水,浇灌那些白菜。我挑着水桶走过二婶家白菜地,不长的距离,扁担把我的肩膀压得红肿。其实我很少干那样的活儿,偶尔的几次,我便对那些白菜的印象刻骨铭心。我把每一道垄沟灌满水,让水浸过最高处的菜根。我的最廉价的投入,换得我近乎半年的菜蔬。以后每次炖白菜,我都舍不得丢弃那些泛黄的白菜帮,每一次熬炖,都掺和进了我和白菜的过往。纵然更多时候炖的不是我亲手种下的白菜,双手触及,便仿若站在桃口的白菜地边。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白菜,不是我借以修行的菜根,不是我附庸风雅的意象,白菜是我赖以生存的食粮。炖白菜,不是忆苦思甜,不是吃腻了更换胃口,炖白菜,是我日常生活的必修课。少年时期所有的憧憬,从一个人炖白菜开始变得具体,变得真实。

    二十岁,我把白菜炖出了青春色。

    那一年,我在香山脚下的朱家峪教书。山高路远,隆冬时节,大雪封山,我的肠胃,全依赖于一堆白菜。清水煮白菜,白菜炖豆腐,白菜炖粉皮,白菜炖五花肉。那个冬天,是我的一段被绿色填塞的白菜人生。煤块小铁炉,炒锅炖白菜,未及半篇文章读过,锅里已是汤沸菜熟。一杯烧酒,一锅白菜,两个火烧,吃得我面颊绯红,饱嗝连连,床上一躺,周公入梦,心间不思山外事,一川雪色任逍遥。

    寂寞袭来,留得本村三个同事,围炉夜话炖白菜。五花肉二三斤,锅里炖了,覆上白菜;北京二锅头,喝了再倒,白菜吃了再舀,酒酣耳热,话题愈稠,推杯换盏,茫茫雪夜,寂静山谷,一锅白菜,焐热冷冷寒风。

    父亲从桃口用小车推回他最后的白菜。

    父亲生命里最后的冬天,父亲把那些白菜码垛在屋厦子下面的墙角,盖上稻草。看着冬日的暖阳每天漫过他的白菜垛,父亲走路的脚步便会踏实从容。吃不厌那些白菜,晨炊到晚餐,白菜静静地摆在父亲的饭桌。那个冬天回老家,我带回了鸡鸭鱼肉,刚吃了不一会儿,父亲就起身去屋厦子下摸过一株白菜,说,炖白菜,还是炖白菜有滋味。

    开水煮白菜,煮出的是一份淡然的情怀。父亲的炖白菜,熬炖的是真实的苍白与寡淡,不是繁华落尽,不是洗尽铅华,更不是玉盘珍馐后的返璞归真。那些时尚的行径,父亲和他的白菜都不着边,父亲守着的,是几十年一如既往的白菜人生;守着白菜,生命在平淡中穿行,几番寒暑,任花落云舒;不懂佛性的皈依,却把自己活成了白菜式的自若闲适。

    炖白菜,熬煮的是最平常的日月。

    吃白菜,是一种生命的体验。现实的安逸里,我们无须依赖于一株白菜生活,我们不再为一株白菜而忧心忡忡。我们把自己生活的層次搁置在了彩云之上,我们似乎超越了白菜很多。一株白菜已很难撑起我们的梦想,我们似乎已经漠视了平常。

    从山村到城市,一路白菜相随。

    父亲每年冬天都用蛇皮袋装满白菜,从遥远的村庄辗转运到我城市的家里。每次去岳父家,也是车载几袋白菜回来。几株白菜,就充实了我的厨间。偶尔忘了买菜,我就炖白菜。葱块姜丝,热锅烹调,我的白菜,香味馥郁,一如从前。

    秋意渐浓,已近中秋,村庄山野间的白菜应该开始包心了。

    我遥望村庄,若我父母还在,一定让父亲母亲炖一锅白菜,过最平常的日子。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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