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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归

    时间:2020-10-28 03:57:1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韦晓明

    如果不是那起堵桥事件,恐怕到现在我还见不着郦滨。

    轰动全市的“九一○”临州胜利大桥堵桥事件,因我们城西区政府撤销区内所有民办中小学而起。

    在以对教育的重视程度作为政府官员政绩一票臧否的考评机制下,临州市五大城区竞相喊出举全区之力打造教育强区这个口号。普遍看法是,公办学校数量的多寡,是教育强弱的实证;
    让以逐利为本的民办学校像野花一样自由开放,那又何以妄称教育强区呢?经过一番排查摸底,城西区宣布终止本区所有民办中小学招生。到秋季学期开学,问题暴露了,原以为公办学校多加几张课桌椅就可以全部接收的民办学校学生,到最后竟然有四百多人入不了学。教师节这天,几百名学生家长突然汇聚一起,把胜利大桥西端,连同桥头三个路口,全部围堵得水泄不通。

    堵桥事件震惊了市领导。市委书记傅波绕道火车站赶赴现场,面对情绪即将失控的堵桥封路的一干人马,傅书记直接点名要郦滨站出来跟他对话。在傅书记作出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全部解决没报名学生入学的承诺后,郦滨转过身挥动胳膊做撤离手势,堵桥者顿时如同阵雨般倏然散去。

    郦滨从人群里站出来的一刹那,我就惊呆了,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表侄啊!他长得太像我的表哥郦志凡了,五官、神采、说话的音色和语调,都像。

    事态就这样平息了。分局局长马振寰愤愤不平,说岂可能就此了结,堵桥造成损失这笔账,无论如何得要跟他们算算。傅书记说事出有因,秋后算账那一套就别搞了,但几个挑头的,要找来谈话,要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的错误。傅书记说着,顺手把郦滨写给他的信递给我,“这信在市内邮路兜来转去走了五天,刚刚才到我手上,要是早点到,就不会有这事了。你看看,写得蛮有水平的,也反映了一些问题。”

    根据信的内容和署名,我们确定了这次事件的八名主使者,并传他们下午三点半到分局政治部来。

    集体训诫结束后,我要郦滨留下来。郦滨听说要留他,就急了:“这是为什么?我可不是头啊!”我说:“你坐下,莫激动,我知道你不是头,你要是头,我就不会叫你坐了!”部里做笔录的宣传干事陈元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郦滨低着头,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说:“我叫汪文琮,你听说过我吗?”

    郦滨又跳了起来:“你是汪……表叔?”

    “你觉得不是吗?”我说,“表现得不错啊郦滨,晚上我们吃顿饭!”请郦滨吃饭是我见到他时就有的想法,刚才的谈话,让我察觉到郦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说,于是请吃饭这事就更必要了,我相信饭桌上他会把没说的说出来。我让小陈打电话到胜利大桥头天天实惠餐馆要个小包厢,我跟老马汇报完训诫谈话的情况就过去。

    郦滨显得很着急:“我不能跟你们吃饭啊,我女儿一个人在家呢。”

    我赶紧跟陈元说:“你开车和郦滨去一趟,把他女儿接过来。”

    这下郦滨又说那倒不必,我叫阿梅过去照顾她。看看,这小子就喜欢露一截藏一截。这上头,他老子跟他可不一样,郦志凡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隐瞒。

    郦滨很能喝,三两一杯的二锅头,他仰脖子一口干了而面不改色。我说郦滨你真的不简单哪,十几岁就敢独自一人到临州闯世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那有什么办法,命就是这样了,谁愿意?”他说他爸死后,妈就带着他改嫁到北流,初中读到二年级,继父就不讓他读下去了,撵他回家劳动。后来,继父那个家实在待不下去了,他就跑回下河村。“回老家不到半年,我婆也走了。唉,哪里都待不下去,不跑出来,那就只有等死了。”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比郦滨年长不了多少的陈元听得目瞪口呆。我说:“今后慢慢会好起来的。”郦滨说的这些,我基本都知道,姑妈的后事,是我父亲操办的。每每想起没能送姑妈最后一程,我心里便一阵阵绞痛。

    顺着这个话题下去,势必会说到郦志凡,我不知道郦滨是否知道他父亲的死因,郦志凡走的时候郦滨才五岁,如果他不知道,那就让他永远不知道的好。生活不能充满阳光,那也尽可能少一些雾霾吧。我想寻找点轻松愉快的话题,可我对郦滨的情况又还不了解,我只能拿他根本没见过的爷爷、我的姑父来说事。岂料郦滨说:

    “我能够在临州站稳脚跟,全靠我公呢,他在临州的好几个同学都帮过我,特别是跟他结拜兄弟的叔公廖校长,对我太好了,最初那几年,我吃住都在他家,不要我一分钱,廖校长还四处打招呼给我找工作。”

    姑父在临州有同学这我知道,当老师时到行署教育局开会,姑父还要我代他拜访了其中的两位。但郦滨怎么会联系上他爷爷的同学呢?显然,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人海茫茫,聚散两依依,这当中,讲的确是一个缘字。我说阿滨你知道吗,若不是当年你爷爷搭救我,我今天还在老家滚泥巴呢。郦滨说:“这个我听阿婆说过,在下河村那阵,阿婆差不多每天都要说到你,说你聪明能干,又善良,以后一定会当大官。”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陈你说,我有可能当上大官吗?”陈元也是笑而不语。我说:“阿滨,少喝点酒,你年纪轻,喝多对身体不好。嗯,好像你女儿并不在城西区学校读书,那你为什么跟着他们闹事,还干到组织策划这上头来了?”

    “我知道你们会对我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的,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参与,而且还组织策划,亲笔给市委书记写信是吧?这样说吧,融州在城西区这边工厂里打工的有不少人,做其他行当的就更多了,因为是打工,他们的子女就只能上民办学校,你们把民办学校给撤了,这些小孩没学上,作为老乡,我肯定要帮他们。”

    郦滨显然没说真话。一个人,为了自己认定的所谓正义,有可能会冲锋陷阵,甚至搭进去性命也在所不惜。但精明的郦滨,绝不可能认为拿堵桥封路来换取小孩上学的权利是正义的。我说:“是不是小陈在这你不好讲呢,那我过后再找你谈吧!”

    郦滨干了杯酒,扬起脸说:“好,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全说出来。我相信傅书记的话,就冲他在电视上告诫城管,不要随意驱赶街边小贩,那也是民生,这一出,我们就认定他是个好官,我不说,那就对不起他了。”

    郦滨接下来的讲述令我和陈元大吃一惊,他揭开了个惊天大幕。撤销民办学校,进城务工人员利益当然受损,但受损最大的,还是民办学校的投资人或创办者,这当中有民营企业老板,也有退休老师和校长,郦滨叔公廖校长就是其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们办学,说是献余热,实是看好民办学校这块肥肉油水足,现在政府要把这块肉拿走,他们能甘休善罢吗?别看他们平时争师资、抢生源,尔虞我诈硝烟四起,到了生死关头,他们那个做样子的“民办学校校长协会”就起作用了,他们串联起来,给农民工发钱,唆使他们闹事。“这钱我是不要的,也就两百块。但有人要,厂里做一天工,也拿不到一百块啊!”郦滨说,“那我为什么积极呢?你们已经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吧,我搞广告制作,搞快速印刷啊,全市所有民办学校每年的招生广告,连同学生的复习资料、考试卷,都给我印,甚至公办学校一些老师的平时测试卷也都拿给我印,光这一块城西区,纯利润就过万了呢!也有人跟我抢,但廖校长一发话,那些人毛都没捞着一根,我能不知恩图报吗?我能不维护我的利益吗?”

    酒后真言。郦滨说的应该不假。

    “事实上,公办学校是完全可以接收民办学校这八百多个农民工子弟的,那为什么还有四百多学生报不上名?因为一些公办学校伙同民办学校设障碍。这些年规定公办高中不得办补习班,那好,陈仓暗度,挪到民办学校去办;
    公办名校学额满了,民办学校那里余额多的是,那就用起来,学生注册在民办学校,上课在公办学校,只要能考上好的大学,谁还在乎他民办公办高中毕业。收学生的钱,二一添作五分了,民办公办皆大欢喜,这不就叫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吗?还有一个最关键的,是公办学校老师实行绩效工资后,过去巧立名目收学生钱发的奖金、课时费,现在统统不给收、不给发。你们说,公办学校老师还愿意辛辛苦苦白白多教一个学生吗?说实在话,农民工子弟本身肯定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公办学校担忧这些孩子会拖后腿。你们看看,这么多的不爽捆在一堆,还有哪个愿意主动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呢?我们闹事,民办公办,两边都笑眯了眼睛哩!”

    我拿过酒瓶,给郦滨满上,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学校内情?”

    “咳,每月底前一个礼拜你只要有空,到我店里去坐一下就全知道,来印测验卷的老师好比在我那里开会呢,什么都讲!本来有个事我要看农民工子女入学问题落实得怎样再考虑说还是不说的,那现在,我干脆就全说了吧。国庆节前,城西区民办学校两百多个老师,还有临州北部几个县公办学校的代课老师,将集体到北京上访,城西区一些公办学校老师届时将罢课策应,以抗议从他们工资里拿出百分之三十来做绩效奖励。”

    这还了得啊!陈元半张着嘴一脸懵然,好像也听傻了。我说:“谢谢你啊阿滨,这个事情非常重要,记住,你不得再跟任何人说这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表叔,说真的,民办学校肯定比不得公办学校,我住城南区,门店也在迎宾大道上的家电市场里,城南区这几年是不会撤销民办学校的,不撤,我女就进不了公办学校,你能不能够帮个忙,帮我把她办进我们小区旁边的营盘小学去,该花的钱,我一分不会少。”郦滨端起酒杯要敬我酒,我拒绝了。“阿滨,你的事能帮我一定帮,只是我不认识营盘小学的校长啊!”我说的是实话,但我并没有把我的苦衷全都说出来,就算认识校长,我也办不了这种事,我这兼着城西区几所中小学法制副校长的城西公安分局政治部主任,曾经想帮几个朋友把他们的小孩弄进区里的名校,最后一个也帮不成。

    郦滨挠挠头,说:“也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你给校长送钱,校长敢收吗?那这钱,就给你呗,你肯定有办法的。”我说:“你怎能这样想,我欠你们郦家的多着呢,如果花钱能办,这钱还用你出吗?”

    忽然想起城南区有个师大同学吴利平。当年,他就分配在临州迎宾大道上的东风汽车厂子弟学校,这所学校,有小学和初中。我改行到公安局后,就跟许多同学失去了联系,不知吴利平还在这学校没。郦滨听我这样说,就激动得喊了起来:“这学校好,离我家很近,也就三百米左右。”说着又起身要给我敬酒。

    陈元迎了上去:“来,我跟你干一杯,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你爱人呢,她是做什么的?”我问。

    “她做什么?做鸡,做野鸡,早跟野男人跑了,我没有老婆!”郦滨涨红着脸乱叫,他显然喝多了。服务员叩门进来,说都十点半了,她们要下班了。买单出门,我给郦滨打了出租车。临上车时,他还没忘记要了我和陈元的电话号码。

    我向马振寰汇报郦滨说的情况,没等我说完老马就拉起我直奔區委。区委书记听了,马上报告给市委傅书记。市委第一时间内启动了预案,火速在全市排查布控,同时指令市、区教育部门紧急召集所属学校校长开会,发布预警。一场规模更大,后果更严重的教师集体上访、罢课事件,就这样消弭在萌芽之中。随后,市委编制办使用聘用教师控制数编制,妥善安排了北部三县代课老师,以及城西区原民办学校符合条件老师的工作,一举消除了全市教育系统由来已久的不稳定因素。

    这时候,我不由得为郦滨忧虑起来,一年一万多纯收入的业务从此没有了,他将会做出怎样的转向呢?别小看这一万多元,关键时候它可是一个人的命根子。当年,如果没有他爷爷果断伸出援手,我将和郦滨一样初中都毕不了业,那么我能否一年弄到一万元?这恐怕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念初二那年,尽管已经分田到户了,但我们家的粮食依然紧缺,我很难按时把当月的口粮交到学校总务处。这还不算,我家劳动力也极度缺乏,我上了初中,脚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念了小学。父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让我休学。说是休学,其实我知道我上学读书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从此以后,我得用自己单薄的肩膀去挑起生活的重担,为活下去而穷极奔波。所幸的是中秋节很快就到了,我的姑妈回来了,她回来探望她的母亲,也就是我年迈的阿婆。姑妈见我每天只管放牛砍柴,就连声叹气说造孽。姑妈回她家下河村去没几天,姑父郦彦群跟着就来了。当晚,姑父连干了三盅酒,然后就数落我父亲,说他没本事,只会拿自己仔来出气;
    说这年头,还有谁不让娃仔读书的;
    说不要我家一分钱半颗米,明天就让我跟他回丹江中学去;
    说他不但要让我读完初中,还要让我考高中上大学。姑父最后咬铁吃钢般说事情就这样定了,谁也改变不得。姑父说这些时,父亲一直低着头不做声,而我祖母,则早已泪水盈眶。

    这时候我的表哥郦志凡已经上了县高中,他后来考取外省一所矿业专科学校,三年后毕业回来,进了县矿产公司。

    姑父当着校长的丹江中学,是所县管高完中,高中部不怎么样,初中却大名鼎鼎。念完初三,参加中考,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临州地区民族高中录取。姑父二话不说,继续承担起我高中三年的费用。尽管那时姑父已经拿了八十多块钱工资,可表哥读着大学,姑妈在下河村侍弄三四亩田地,他们的经济显然也不宽裕。后来考大学,我横下一条心,五个志愿全报了不收学费还有生活补助的师范院校,我是真心不忍再给姑父一家增添负担了。

    师大毕业,姑父到地区行署教育局指名要我回丹江中学。他在高中部搞了个清一色刚大学毕业的老师担纲的团队,让我当团队的头,从高一年级起,跟班到学生毕业。他说:“我就不信矮子里长不出高个来,你们给我下死力气干,干出名堂我重奖;
    再干不出来,那我郦彦群自愿降三级工资滚蛋。”三年后,丹江中学果真有十一名应届毕业生考上了重點大学。当一封封外省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时,姑父已微微驼了的腰背又挺直了起来。然而痛心的是,平时爱喝两杯的姑父,功成名就正准备退休回家养老,却在退休那晚的庆贺宴上多喝了几杯,半夜突发脑溢血走了。

    学工科的郦志凡很有艺术天赋,人也风流,他会写诗,会跳舞,还弹得一手好吉他。大学三年寒暑假,他很少回下河村,三天两头抱他那把吉他,在一群城里姑娘面前自弹自唱,他因此而拥有了先锋诗人和吉他王子两顶桂冠。不知为何,郦志凡后来把那些街上妹一个个给甩了,跑进山里讨了个瑶姑。等到他把老婆安置在上河村,我才明白过来,郦志凡是个大孝子,姑妈住不惯城里,他的工作又得爬山钻沟,所以他要娶个能安下心来照顾好老妈的媳妇。我曾经这样说过他:“我们农村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再怎么也得找个非农业的啊。你倒好,又回头讨个农村老婆,以后小孩的户口怎么办?”郦志凡说:“只要有钱,这都不是事。”果然没几年,大苗山融州的城镇户口就也可以公开标价出售了。

    但显然,表哥是来不及给他儿子郦滨办妥农转非的了,那么现在,郦滨的户口应该还在下河村。这原因,自然归结于郦志凡袭得他爹的饮酒嗜好,以及一把吉他早年在他骨髓里催生出来的那几分风流情种。

    我电话打到东风汽车厂子弟学校校长办公室,接电话的恰好就是吴利平。这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吴利平要是还在这所学校,应该早就当上了校长。利平很爽快地答应我,说让郦滨带小孩去找他就行了。“你都忙得忘记了老同学,却记得帮表侄的忙,这很让我感动嘛!”我知道这家伙是在损我,但我还是感到高兴。是啊,我老是埋怨难以融入这座城市,却为何没想到要找同学叙叙,以消解我的焦虑积郁呢?我说:“你等着,周末我一定找你诉苦,这苦再不跟人诉说,我就要患上抑郁症了。”“这个周末不行,我明天就要去省城开会呢,下个周末吧,下个周末我约你!”

    当年,我是可以和吴利平一样留在临州的。最初的分配方案,临州地区行署教育局把我分到了临州市边上我的高中母校,可我姑父说临州地区高中不缺你一个汪文琮,丹中缺,硬是把我给弄了回去。假若能留下来,我是否也还和今天一样,总感觉与这座城市之间,隔着堵看不见的墙?我高中母校所在的郊县,几年前已整体变成临州的一个区了。

    郦滨的问题终于解决了。周六下午,风轻云淡,难得的好天气,我决定到郦滨的店里去看看。

    单车驶过临江大桥,左转进入迎宾大道东,我在非机动车道上慢慢骑行,仔细观赏迎宾大道上迷人的景色。大街两侧,五光十色的门店里不停地播放着港台流行歌曲。门店前的大叶榕、天竺桂、香樟,一株接一株,硕大的树冠将笔直的大街遮蔽得荫荫翳翳的,整个迎宾大道,一派绿意荡漾。马鞍山公园门口往前,非机动车道给临时隔离栏拦住了,只得人行道上推着单车走。走了十来米,见几个工人在围栏里挖沟,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谈论小孩上学的事,说的是融州话,一个说学校收的费用高,难顶死了,累死累活一天才一百块,交了娃仔在学校的什么杂费资料费,黄瓜打狗,一大半没见了。另一个就呛他,那你不做咧,待稳在老家,怕你连盐都没有来吃!又一个声音说:这哪是挖沟咧,这是挖金子,不,比挖金强多了,若不是阿滨,哪有这工夫给我们做呢?前面那个抢过话:一天工才给我们一百块,阿滨不晓得抽了多少水头啊……

    郦滨的店就在家电市场南大门一侧,立在门边上的“挺劲广告文印装潢部”灯箱很是醒目。店里四男一女在忙活,我问老板哪去了,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姑娘说他刚出去。我说你就是阿梅吧,你忙你的,别管我,我随便看看。

    这排门店是家电市场大楼的底层,上面五层是市场办公区,整栋大楼延伸进市场里至少三十米。郦滨这门店是两开间,显得很宽敞。两开间前段隔墙拆除了,装上玻璃门,进门这面,外间是会客室,里间除了两台彩色喷绘机,一面墙的桌子上,还摆着几台丝网印刷仪。另一面墙的铁架子上,塞满了印好的成品。里侧开间,得从会客室这边进去,前段是电脑打字排版室,往里就是郦滨的办公室了,正中间一张大班桌,其后是一圈意大利真皮沙发。我踱进去刚坐下,阿梅就进来给我沏茶。我仔细打量郦滨这半私密工作环境,感觉还不错。大班桌靠里,一只书架上码着几摞新印好的名片,我打开一盒,竟然是朱副市长的。放回名片盒,我看到书架边墙上贴了张字条,字是蛮有力道的钢笔手写仿宋体:

    莫叹福浅,泥污莲方艳,树有包容鸟知暖,冬梅红已绽;

    休嗟命薄,夜残萤才乱,月无芒角星避暗,秋蝉声渐软。

    我禁不住怔了一下。这副对联是《废都》里庄之蝶做的,此联郦志凡曾倒背如流。郦志凡身上确实有那么一点庄之蝶气质,难道郦滨也……外边突然咋咋呼呼起来,是郦滨回到店了,不知阿梅跟他说了些什么,郦滨停止嚷嚷,快步跑了进来。“表叔啊,你真的来啦,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还没等我说话,就又回过身去喊:“怎么搞的,把我叔一人晾在这?阿梅,快,沏茶!”

    我起身说:“茶我已经喝了,正准备回去呢。要是知道你这样忙,我改天来才好。”

    郦滨立即扑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抬起头来目光澄澈地望着我说:“我叔,看你说的什么啊!这两天我左眼皮总是跳,就知道会有好事。这不,叔你看我来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来之前不给我打电话,是存心要给我个惊喜吧!”说完,就动作利索地收拾起沙发跟前的树桩茶台来,转眼间茶台上就摆好了全套功夫茶用具。“叔,坐过来,你品尝品尝这元宝山老树茶看。”郦滨晃着一盒茶叶说。

    我说我不习惯功夫茶这种慢条斯理的搞法,也从来没这样喝过,我总是大茶缸直接冲,牛饮。郦滨笑了:“牛饮,头一次听到这讲法,新鲜!”见我目光停在书架那摞名片盒上,郦滨说:“朱市长出国,要得急,刚刚才从厂里拿回来,等下得给她送过去。”

    我说:“你是真忙咧,原以为你周末有空,就想来看看你,忙是好事,这样吧,等你有空了我再来。”说着从裤兜里掏出装了两千块钱的信封:“这钱不多,给你女上学读书用,你不要推辞,一定得收下!”

    郦滨倏地板起了脸:“叔,看你讲哪里的话,我女进得这好学校,我感激还不及呢,能要你的钱?真是!你也不用讲走什么的了,今晚无论如何我们得喝两杯。咳,我打电话问看对面东方红酒楼还有包厢没。”

    我说:“你千万不要联系什么酒楼包厢,真要留我吃饭,就到你家去,你家不就在对面小区里吗?”

    郦滨犹豫了一阵,说那也行,就出去跟阿梅嘀咕了一番,又让一个叫阿全的把那几摞名片装进袋子,送到市政府去。都交代完后,郦滨进来:“忘了告诉你,阿梅是我姨的女,我表妹,临州二职校毕业,学的财会专业,蛮能干的。”

    我问郦滨认得那些挖掘沟槽的融州人没,他爽朗一笑:“嗬,那都是下河村的呢,沟是临州供电局要挖来埋电缆的,工头求我帮他找工人,我就让他们来做了。叔,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就把之前听到的给他重复了一遍。郦滨说:“我可没抽什么水头啊,这工程又没转包给我,他们直接跟工头打交道,我怎么可以抽水头?唉,一颗米养百样人,还真是!”

    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放在心上,我也是随便问问的。郦滨叹了口气:“唉,误解我的人还真不少呢,我怎么一个个去解释?”

    想不到郦滨住的地方竟如此的逼仄,看他的门店,我满以为他事业有成,相当的春风得意呢。这小区固然老旧,但再老旧的小区,也有足够宽敞的房子啊。郦滨租住小区三村一栋四单元一楼楼梯角里一套房,奇怪的是这一楼的房子竟然要上几级台阶才进得屋。房子一室一厅一厨带卫生间,那客厅,可能还不到五平方米,靠房间那面墙,堆了半墙高的空酒瓶,掀开合页式餐桌,人就很难自由行走了。

    郦滨掰开张折叠椅让我坐,他却站在那合着两手使劲划擦,显出很歉意的样子。“住这都快十年了,有感情了,舍不得搬。”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好阿梅从厨房端出菜来,说可以开饭了,这就给我解了围。郦滨叩叩房门喊吃饭,跟着出来个女孩。郦滨说婷婷这就是表公啦,你能进现在这个学校全靠表公呢。女孩不惧生,笑着说声“表公好”。刚上四年级的婷婷不过九岁多点,个子却比一般八九岁的女孩要高,属于长得清秀甜美的那类。

    郦滨开了瓶牛栏山二锅头,说:“叔,晓得你爱喝这个,我就叫阿梅买回来了,今晚我们叔侄俩尽情。”

    我说酒还是适可而止好,跟着问婷婷适应新的学校没有。婷婷说很好,老师都挺关心她的,就是感觉有点跟不上,特别是英语和数学。我说不要急,慢慢来,新到一所学校,得有个适应过程。阿梅插话说公办学校就是好,老师有水平,又负责。以前布置作业,老师都不批改的,说全班统一改,这算哪回事嘛?现在,错的地方老师总给你指出来为什么错,作业批改完了,还写几句鼓励的话,这就是大家为什么想尽办法要进公办学校的原因了。阿梅快言快语,很率直。“有表叔关照,我们婷婷就有前途了。”

    我不得不跟郦滨说:“婷婷一天天长大了,你还住这样的房子不行啊。你创的业不是蛮可以的嘛,租个两室一厅很难?”

    郦滨说:“会的会的,我叔,我正考虑这事呢。只是这里住久了,房东又好讲,所以一直待着不搬。”

    酒过三巡,进来了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郦滨赶紧起身拿折叠椅。来人说吃过饭了,却也坐上桌来。阿梅笑说:“吃过了还吃得下?”就起身进厨房拿碗筷。来人要跟我碰杯,郦滨就给我们作了介绍,我感觉这人像是在哪见过,他转脸跟郦滨说融州话时,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马鞍山公园门口挖沟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这叫阿财的人要跟郦滨借两千块钱,说是给上高中的儿子交补课费。郦滨说这小事一桩,叫他明天来拿。

    我说实在喝不了酒了,阿梅就给我拿茶。这时候,又进来三个年轻人,吵吵嚷嚷的,知道我在公安局,又是融州人,就纷纷说:“有当公安的叔就好办了!”一齐要给我敬酒。婷婷搁碗起身,说:“叔公,你慢来,我还要写作业。”

    这次我坚辞不许阿梅给我茶杯续水,自己端茶杯进厨房。找见米桶,把装钱的信封放了进去,盖上盖子,出来说:“各位,你们玩吧,我还有事,先告辞。”郦滨强留不住,便嘱阿梅送送表叔。阿梅说,我也得回店里去下,正好顺路。

    才走出不到十四五米远,屋里便码声大作,这样的环境,郦婷怎么学习啊?“就是呢,差不多每晚都这样,那堆空酒瓶,每个星期得清理一回。”阿梅说,“不过也怪,尽管吵吵闹闹,婷婷躲在房间看书写作业,也没受影响。她成绩很好,个个学期得奖呢!但我觉得,表叔你还是得讲讲阿滨,他真的不能这样下去,没有长远打算,就是得过且过的样子。他哪有钱啊,纯粹打肿脸充胖子的。他答应明天借钱给阿财,还不是要我先给他垫。”过了迎宾大道,阿梅说:“表叔,再到店里坐坐吧,我把阿滨的一些情况跟你说说。”

    时间还早,可以坐一下,进到会客室,阿梅给我沏茶,说:“表叔,你莫看这店有模有样,却不是阿滨的,还有这些大件,全是大刘的,大刘开了大公司,市内有好几个店,这天山店就由阿滨帮管。当然了,阿滨也有点投资,像这几台电脑、打印机、复印机、丝网印刷机就是他的。阿滨只能接到一些小單,比如商家直投小广告、户外广告牌之类。”我问:“那市长名片是怎么回事?”“那也是大刘拿来的,大刘和朱市长女儿是鹿山学院的同学。”

    听阿梅说到这,我对我郦滨的近况也就基本了解了。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婷婷妈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为什么丢下婷婷一个人跑了?”

    阿梅说:“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婷婷妈早走了,我一直都没见过她。不过,听阿滨那些朋友零零星星的说法,我也知道了个大概。早几年,表哥也确实弄到些钱,他有钱了,才租这小区房子,他在这屋里结婚,老婆是武宣的,听说很漂亮。刚开始,两人感情很好,等到婷婷出世,阿滨突然就变了,经常在外面瞎混,还三天两头邀狐朋狗友到家来喝酒。朋友中跟阿滨最好的一个来宾仔,竟然在阿滨醉得不省人事时,摸进房间跟表嫂睡在一起。事情出来后,阿滨打了表嫂一顿,表嫂就跟那来宾仔跑广东去了。”

    我心头一阵悲凉,曾经的故事还在延续,只不过角色颠倒了过来。我看看表,已经不早了,就说:“谢谢阿梅,你让我知道了这许多事情,刚才出门前,我放了两千块钱在厨房米桶里。我当面给郦滨,他是不会收的,麻烦你告诉他吧。你不会还加班吧?”

    阿梅说:“我加什么班呢?双休日没事,我就来帮帮表哥,我在微汽集团上班,平时也很忙的。你给钱他干什么呢,过日子的钱他还有。那我现在就得去把钱取出来,这些人喝多了又要煮粥什么的,弄不好明天这钱又不知下落了。”

    恍如白昼的路灯下,只有我的单车孤零零立在那。我不再过马鞍山而绕道文惠桥,到了桥中间,我支好车,倚着栏杆看桥下灯火中缓缓流淌的临江水。

    郦志凡把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安顿在老家陪伴母亲,自己仍旧住在单位宿舍里。他平时多是在矿山跑,据说他以技术为本,在矿区里参股了好几家私人矿场。周末回来,在下河村也只住上一晚,就开他那辆趾高气昂排量很大的枣红色雅马哈,跑到丹中来拉我出去喝酒。

    小城沸沸扬扬热议起贾平凹的《废都》时,偏居丹中一隅的我,却连《废都》的影子都见不着。表哥郦志凡,是熟读了《废都》的。一个周末,他不知从哪里弄了辆小老鼠般的摩托,很得意地骑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几个单身汉刚打完球,郦志凡就在篮球架下给我们开讲《废都》里的故事,他说他最佩服庄之蝶,那是如何的潇洒有范,而大美女唐宛儿,又是如何的温柔可爱。说到起劲时,他还伸出手来比划一番:“庄之蝶的手就蛇一样地下去了”,弄得路过的英语老师莫名其妙地瞪圆了她那双杏眼。在随口吟诵出“树有包容鸟知暖”那副对联后,郦志凡潇洒地跨上他的小老鼠,打了个榧子说声拜拜,就绝尘而去。多年以后,当我也读到了新版的《废都》时,才知道郦志凡那小老鼠叫木兰轻骑。

    尽管我语文教得小有名气,人长得也还算过得去,但因为老待在丹中这个城乡接合部二流学校,谈的两个对象都告吹。我思忖着调进县城里的融州中学去,报告递上去了几次,县教育局都拿要加强薄弱学校力量这话来敷衍我。郦志凡为此大骂我姑父,说老家伙革命到底赤条条来去也就罢了,还连累到别人。他叫我别难过,等有机会他把教育局长请出来喝酒搞掂这事。就在这时候,县公安局下手了,他们亟需一个有文凭的写手,他们后来说已经盯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省却许多环节,直接给我个办公室副主任头衔,由县委组织部下文把我弄了过去。

    表哥郦志凡在融江对岸的秧湾村有个跟他亲如兄弟的初中同学,就是这同学,让郦志凡以身实证了“色字头上有把刀”的残忍和酷烈。

    郦志凡有了钱,就从此不再文艺,而是充起大款来了。那几年,小城酒楼时兴起小姐陪酒,一个陪酒女陪一顿酒,小费是五十块,人家请客只给主宾叫一位小姐,郦志凡却每个客人都给叫了。这种场合,那初中同学就成了郦志凡的贴身马仔,百般殷勤地把他伺候得胜过王爷八面威风。那同学翻盖房子要跟郦志凡借钱,郦志凡手一挥给了十万。房子落成后,郦志凡有事無事跑过河到秧湾找同学喝酒。最后那次,人家老婆都说男人走亲戚去了,郦志凡还是留了下来。喝完酒,郦志凡也不回单位了,直接就睡到了老同学大床上。

    郦志凡是回来开会的,单位找不到他自然就报了警。这案子不难破,当刑侦大队侦查员把郦志凡那同学带进审讯室时,他就竹筒倒豆子全都招了。

    我跟刑侦队长几个租了条民船,押着郦志凡那同学来到融江秧湾河段,融江河在这里有道弯,湾里的河水很清澈,我们在船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裸身俯卧河底下的郦志凡,晚秋的阳光透过河面,在他脊背上荡出一道道波光来。他同学说本来不想弄死他的,第一眼看见两人一缕不着睡在床上已经够窝火的了,推了他几下他不但没醒反而废话连篇说没事没事等歇下子再做,这才狠下心来勒死了他。

    法院审理本案附带的民事诉讼,没收了郦志凡同学的房子,要拍卖偿还郦志凡的十万元借款。可当时的农村,即使有人出得起钱,也不会买这样的凶宅,房子最后还是郦志凡那同学一家子住。我可怜的姑妈,真还没享到儿子的福。“泥污莲方艳”,哦,郦志凡,你是“泥污”了,但你那“莲艳”在哪里呢?处理完表哥的后事,无论我们怎样劝说,表嫂就是不肯再多待一天,她拉扯起才五岁的郦滨,躲瘟神似的离开了下河村。

    文惠桥所在的这个位置,跟融州秧湾那一带十分的相似。几年前,在融江河秧湾段,融州二桥也矗立起来了。建桥征地征到了郦志凡那同学的房子,补偿款高达两百多万。当时我曾想给郦家仅存的血脉争取点利益,却苦于没有郦滨任何消息。二十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了郦滨,却竟是这样一种情况。生活啊,你为何总是如此的残缺不周呢?

    河岸上灯火阑珊处,有高楼人家传来邓丽君若有若无的歌声:“在水上听星儿唱歌,在水上与月儿细语……”

    迷迷糊糊睡到差不多九点,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洗漱,我得尽快弄好明天下午到河西小学做法制讲座的课件,这是法制副校长每个月必须完成一次的分内工作。

    刚打开电脑,郦滨的电话就来了:“我叔,你怎能这样做呢,放钱在米桶里我就一定得收了吗?你有多少钱?一个月到手冲顶也就五千块钱吧?表弟读大学不需要花钱?那好,这两千块钱我收了,我跟婷婷讲是表公给的。昨夜你不该那样急着离开,进来那三个,有你们村的阿照和树福呢,他们都喊你做叔的。”

    我想跟他说我现在忙,晚点再给他电话,什么阿照树福,我根本就不认识。可郦滨哪理会我,继续嚷嚷道:“他们也不是有什么急迫的事非要你帮忙不可,就想趁机认识你一下,毕竟现在你是我们老家在临州最牛的人嘛。这样吧,我叔,今晚我带他们到你家去坐坐。”

    若不是上夜班的妻子还熟睡着,我肯定要喊了起来。现在我只能恳求他:“郦滨啊,不是不欢迎,今晚真的不行啊,一来你表婶上夜班,没人弄饭,二来明天周一上班事情多,今晚喝不得酒的。何况我们昨夜才聚了,等过阵子不忙了再说好吗?”

    电话里突然悄无声息,我还以为是我的手机出了问题,试着反拨过去,那边忙音,就干脆挂断了。想了一下,我又拿起手机,把铃声调整为振动,放到一旁。

    学校的法制讲座,主要是讲讲依法治校、依法治教这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是完全可以大而化之的,况且这样的讲座我已经做过好几次,拿过去的课件来讲,一般也没有问题,但我不愿意这样做,我还是像从前在学校,认真备好每一节课那样,认真准备好每一次讲座的课件。现在的学生,和我当年所教的学生大不一样了,聪明的聪明绝顶,调皮的调皮得令人绝望。我们辖区有所名校,上学期发生了一起令人发指的恶性案件,初三一名男生课间溜出教室,把上厕所的班主任拖到男厕所里拳打脚踢,致使这名怀孕了六个多月的老师当场流产。而这学生打老师的理由,竟是他感觉到这老师平时总是歧视他。虽然这学生和他的监护人受到了严肃处理,但因为是义务教育段的受教育者,学校不但不能开除,甚至连休学两周的處分也不能。女班主任身心都遭受了严重的伤害,最终她辞职了。

    课件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弄好,妻子哪时离开家,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市中医院骨科主任医生,上班经常颠来倒去的。儿子上大学后,我们基本上就各人管各人,这已经成为习惯。胡乱扒了碗面条,正准备下楼溜达下,郦滨和两个年轻人竟然就站在了门口,这着实吓了我一跳。他们是怎样找到这里的?我还没告诉郦滨我的住址啊!他们拎的大包小袋,全是酒和菜。“叔,这是你们村的阿照和树福。我婶上班去了吧?用不着你操心,我们来弄,你只管忙你的事吧。”

    三人进了厨房,乒乒乓乓一通洗的洗切的切。郦滨还边开橱柜门边问:“叔,你家米桶呢?”跟着说哦,在这里。我觉得百无聊赖,就打开分局微信公众号,想看看这一期陈元都推送了些什么内容。陈元借调到市委宣传部创建文明城领导小组办公室搞材料,我跟他说去了创城办,这边的宣传工作也还得兼顾,我们的微信公众号,要坚持每周更新。结果这小子推送的,就全是创城内容,弄得马振寰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破了那么多起助力车电瓶盗窃案,处理了那么多小毛贼,都不宣传,好像我们成天就会喊平安无事啰平安无事啰,什么意思?”

    老马做事雷厉风行,很有魄力。临州地区行署撤销后,临北四县划归临州市管辖,老马以临州市公安局一名科长身份下派融州县公安局,任公安局长兼党委书记,不出两年,县公安局就连续破获了五起久悬未决的积案。并肩战斗了三年多,老马跟我很对脾气,他调回临州就任城西公安分局局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弄到他身边,接着又帮忙解决了我妻子调市中医院的问题。

    “叔,都搞好了,你看……”郦滨把我从沉思中喊醒过来。他们搞了这么多菜,四个人哪里吃得完?我打陈元的电话,他说还在宣传部加班呢。我说你马上收工,到我家来吃饭。陈元犹豫了一下才说声好的。

    见还要等陈元,郦滨就招呼阿照、树福到客厅来喝茶。“叔,到你书房去下,我跟你讲个事。”郦滨拿起茶几上他的真皮手抓包,进了书房,反手把房门推上,悄声说阿照的儿子也想转进吴校长那学校,请我一定帮忙,说着从手抓包里扯出一沓钱:“他也没多少钱,这五千块给你办事用。”

    我叫郦滨坐下来,说:“你真的认为所有的事情,只要有钱就一定能办成吗?可能你也听讲了,融州有人说我调来临州花了一个皮箱的钱,那么我实话实说跟你讲,我来临州,是一分钱不花的。你也不要总是搞这一套,我说过能帮的忙,我一定帮,你记住我这话。阿照的钱,你还给他,小孩转学的事,按学校规定办。”我拿过手抓包,把钱塞了进去。

    陈元跟郦滨的热络让我感到奇怪,他和郦滨,不是只喝过一次酒吗?我无意间发现陈元想要问郦滨什么事,郦滨是既使眼色又做动作不让他往下说。上了桌,连阿照好像也跟陈元熟,这就让我更觉得奇怪了,又不好照直问,就跟阿照、树福扯起村里的人事,但他们所说的和我所要想知道的,完全到不了一处。

    我让陈元说说创城的事,陈元说很快就要进入攻坚阶段了,临州创城搞了十几年,年年都与达标分数线差那么一点,特别是上届,就差零点五分。傅书记说了,这次临州要志在必得,各部门、单位,要通力协作,要有啃硬骨头、打大仗的气魄,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汪主任你少做负面宣传的提法对头了,傅书记在全市创城宣传大会上也是这样强调的。

    我说你小子少给我灌迷魂汤,我那是为了你而挤兑马局的,你就当圭臬了?你们在绿化带、花圃、各个路口都搞了那么多标语口号牌,这得花多少物力财力啊?那牌子有的插得歪歪斜斜,有的像是随随便便扔进去,根本就没插实,这能起到多大的宣传效果?陈元看了郦滨一眼,又转向我说不会吧,前两夜下大雨,可能是下雨造成的,调整好了就行。我说,搞宣传不难,难的是怎样才能消除公交车上随时可听到的最有临州特色的“临州骂”,不是说公交车是一个城市文明的窗口吗,创城办对解决这个问题有什么招数?陈元说,上次挨扣零点五分,问题就出在公交车上头,经过公交公司一年多随车整治教育,这方面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哎,汪主任,创城办专家组有个说法我认为很对,你们法制副校长是不是让学校认真抓一抓,家校联动,效果肯定显著。专家认为,消除“临州骂”应该从学校教育着手,特别是要从小学生抓起,现在家长都听娃仔的,而娃仔又最听老师的,娃仔回去跟家长说这个话讲不得,大人就不好意思了,久而久之,“临州骂”自然就消除了。

    “哎,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材料,我得充实进我的课件去。你也好好想想,看怎么弄几组系列文章来,在《临州晚报》和我们的微信公众号平台发表。”

    我不喝酒,这顿饭很快也就结束了。我把基本没怎么动的鸡呀鸭呀鱼呀全都打了包,让郦滨他们带走。郦滨拿起他手抓包时,我特地瞄了一眼,见胀鼓鼓的还不放心,趁进厨房拿袋子又悄悄打开米桶盖看了一下。送他们下到楼底时,我说:“这大院很快就每家就都装上可视对讲机了,你们再提东西来,我就不给你们开门,都是自己人,你们要晓得我讲话是算数的!”

    几个都哼哼哈哈应承了。

    讲座在下午第二节学生活动课进行。我还真把陈元的建议纳入我的讲座里来了,讲座取得相当好的反响,现场氛围很融洽,进入交流互动阶段,老师们的提问更是异常活跃。正当我调度全部激情回答怎样把握好批评学生的尺度进而有效保护老师自己这个问题时,唐校长突然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地说:“汪校长,出大事了,体育器材室那楼塌了……”

    我第一个冲了出去,唐校长和老师们也都分别从前后门涌出这阶梯教室,大家火速向学校南面缓坡下的体育场跑去。

    眼前的情景令人惊悚,十几个学生瘫坐在体育场跑道边上,其中几个头、脸、手脚还在渗血。体育场东面老教学楼,二楼上近十米长的走廊护栏全垮塌了下来,火砖头、泥灰块砸得满地是。郦滨和阿照怎么也在这里呢?两人衣服上也沾有血迹,显然,是他们把受伤学生背到运动场上来的。我要唐校长打急救中心电话,郦滨说他已经叫了救护车。

    这栋老教学楼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共两层,楼面铺预制板,屋顶盖瓦,二楼走廊护栏,是火砖叠砌的女儿墙。年初,市教育、公安、住建等多部门联合组成的学校安全检查组已确定该楼为C级危房,已经封了起来,等待拆除改造。撤销民办学校后,河西小学学生剧增,就临时启用这栋楼作体育器材室。刚才活动课结束,学生们争抢着上楼要把篮球、羽毛球等放回保管室,他们在走廊上挤成一堆时,护栏坍塌了。

    不到一刻钟,十几辆救护车就鸣着警笛急驶进校园。跟着,市领导,市教育局、公安局和城西区的负责人也到了。经初步查验,跌楼学生基本没有大碍,出血的都是皮外擦伤。朱副市长下令,凡是从楼上摔下来的,不管有无外伤,都得送医院检查。

    我这时才注意到体育场西端的文化长廊,新喷绘上去一组古今中外科学家头像,头像下还有科学家的名言。我四下张望想要找郦滨,却不见了他影子,就在我推着单车走出校门口时,阿照追上来了,他也推架单车。我问:“刚才怎么没见了你们,郦滨呢?”阿照说:“大叔,阿滨骑他电动车走了。有些事,我想跟大叔你说说。”我说:“好啊,前面胜利大桥单车道拥挤,我们推车走人行道吧。”

    阿照说他們下午到学校,就知道我在这讲课,郦滨说到学校搞喷绘的事最好不要让大叔知道,后来塌楼了,郦滨赶紧给校长打电话。“大叔,做学校文化长廊这个业务,也是陈警官给介绍的呢。”怪不得,昨晚郦滨朝陈元使眼色做动作,原来是不想让我知道这个事,但这又是为什么呢?阿照说大叔,阿滨有点怕你呢。我笑了,他怕我干什么?阿照说:“真的呢,他说你晓得他爸是怎样死的,怕你看不起他。其实大叔,阿滨过去好惨的,讲起来可能你会不相信。”

    我问:“你很了解郦滨?”阿照说:“我跟他差不多同时来临州混,他的情况我最清楚了。这样吧大叔,反正也到吃饭时间了,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我说:“好吧,我请客。”

    在桥东盛源餐厅二楼,我要了个临江卡座,点了两荤两素,上了瓶红星二锅头。阿照看来比郦滨实在,说话也得体。

    “大叔,我儿子进公办学校的事,能办就办,不可以太为难你的。不过这年头,要办事肯定得花钱,阿滨曾经求人帮办婷婷进营盘小学,吃吃喝喝花了好几千块钱不算,办不成要那人退先前给的两万块,那人不想退,差点要出大事,见你一分钱不花给他办好了,他就更加怕你了。阿滨真的不容易,老婆不但跑了,对婷婷还从不过问,一年到头没给一分钱。大叔,阿滨跟你说过他那恩人廖校长吧?他老婆就是廖校长介绍的,是廖校长老家武宣人,跟廖校长那可不是一般的熟了。阿滨刚来临州,就在廖校长家当男保姆,护理他那九十几岁卧床多年的娘老。廖校长家在六楼,阿滨一天要上下楼五六次,买菜买米、扛煤气罐拿药、给老太婆端屎倒尿擦身也就算了,廖校长家一天三餐也得阿滨操弄。阿滨一直感激廖校长不收他房租伙食费,要算起当保姆佣人的工资,哪止这点伙食费哟?廖校长是曾给阿滨介绍过不少工作,但那都是假的,两边商量好了,等阿滨找上门,人家不是说这样不行,就是说那样不合适,总之没有一家谈得拢。最终,廖校长老妈走的时候,还得阿滨背下楼装进棺材送殡仪馆。这事点醒了阿滨,他后来搞了个‘代送远人服务项目,专门为没有电梯的人家把死人背下楼。阿滨就这样在临州赚了第一桶金,这事他跟谁都不说,只有我知道。”

    阿照望了我一眼,急切地问:“叔,你怎么了?”

    我感到全身发冷,胃部一阵阵痉挛。郦志凡沉于水底那情景又一次在我眼前晃动。郦志凡曾经很得意地说他是郦道元第六十八代嫡系传人,自从老祖搞了部《水经注》后,郦家就跟水有缘分了。郦志凡老祖宗是不是郦道元,没人考证过,跟水有缘他倒自证了。

    阿照说叔你猛喝口酒压压,我不说这事了,说点别的吧——

    后来我们一起到龙门钢厂砸铜、抛钢锭,就要好得像兄弟般了。阿滨头脑好用,总在想事情,他觉得我们抛的重量和厂里核定的差得太远,就找核算科论理,核算科拿出磅单来,阿滨说我不管这个,总之我们每天抛的就绝对不是这个数。结果闹到副总大刘那里,大刘也认为阿滨胡搅蛮缠,说要不是看在原来一个县的分上,就让我们开路。大刘他们县是从融州分出去的,这个大叔你比我们更清楚。阿滨回来,想了又想,磅单吃我们那点空子,对厂里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这磅单要是吃厂里的空子,那大刘就亏大了。阿滨用心思去观察那地磅,终于让他看出了名堂,他察觉地磅底下有人走动,再联想到货车过磅前地磅主任总是有意无意触碰了下地磅支杆这一动作,阿滨立马去找大刘。大刘跟阿滨来到地磅室,问谁在地磅下,地磅主任强作镇定说有鬼在底下啊,要有无非是老鼠。大刘问,那你们谁下去看看?地磅室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不出声。大刘命令主任打开地磅锁,说阿滨你下去看,我就不信鬼!阿滨下去,见个人垂头丧气坐在一堆火砖上,旁边还有一大摞空快餐盒。

    合伙人空子吃到自己头上来了,大刘的恼怒可想而知,恰逢国家清理小型钢厂,大刘拿了自己的投资退出来。不久,龙门钢厂也就关门了。大刘现在虽然还罩着阿滨,但也时时提防着他。你想看,聪明人跟聪明人,会是什么结果?阿滨本来就聪明得疑神疑鬼的,所以陈警官给他介绍业务,他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

    我往窗外看去,燈火璀璨下的临江河面,波光粼粼,河水静静向南流淌,淌过临江大桥后,再折向东,过了文惠桥,却又转往北。这穿城而过的百里临江啊,竟如此星转斗折,徘徊不前,许多人的一生,不也如此吗?

    我问阿照现在做的是哪行,阿照指着河对面耸入星空的银泰大厦说,大叔,我跟人合伙搞幕墙玻璃安装,那栋大楼的幕墙玻璃就是我们装上去的。平时阿滨事急了要我帮忙我总帮的,当然了,阿滨也不会让我吃亏,他给我的工资够高。

    分手时,我加了阿照的微信号,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发信息给我!”

    转眼就到年边了,分局工作进入了紧张忙碌的阶段,偏偏这个时候,郦滨说要请吃饭。我想了想,是该答谢老同学吴利平校长了,就跟郦滨说,吃饭我来安排,主客是吴校长,我让他再约两个朋友,你那边请谁,你自己看着办吧。

    饭局定在满江红酒楼,郦滨喊了陈元、阿照和树福,利平带来了一名副校长,还有婷婷的班主任。我说那就让阿梅和婷婷也来,凑够一桌。席间,陈元说了些创城的奇闻轶事,氛围就活跃了起来。我趁机把阿照介绍给吴利平,说他的小孩也想转进你的学校呢。利平说这得等下学期开学了看情况再说。我说能办则办,可不要为难你啊!利平说,这没有什么为难的,河西小学旧楼护栏垮塌后,市里出台文件决定进一步加大教育投入,不但要把所有危房拆除新建,还要再建几十所高标准的中小学。市里已经确定明年将增加三十所公办初中、小学作为进城务工人员子女就近入学学校,这是临州市政府为民办实事十大项目之一,由市人大督办。按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临州整个社会必将充满活力。

    我提议给婷婷的班主任敬酒,班主任抿了抿做个样子,接着一个劲夸婷婷进步快,说婷婷现在已是整个年级前五名了。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这次聚会,大家都很畅快。吴利平还答应郦滨,学校的文化墙,将交给他设计制作。

    过完年,市局指派我到省公安学院脱产培训三个月。培训回来,全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进入了全面推进阶段。

    这天下午,在市局开完扫黑除恶工作汇报会,已是五点半钟,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到郦滨那里去一趟,问问他是否涉及到黑恶势力。单车驶向沿江路,过蟠龙山脚就到天山路口,这一带变化真快,原先污水恶臭的猪头塘已经填平,一栋栋高楼正拔地而起,而早两年竣工的蟠龙山下仿明清古镇,正全面完善各种设施。夜幕降临,这里又成了市民休闲娱乐的一个好地方。作为西省第二大城市,临州正以其独特姿势,向世人展示她日益无穷的魅力。

    郦滨还是在外奔跑,店里只有三个小伙子在忙着打字、排版,见我进来,当中一个起身给我倒茶,招呼我坐。我问最近忙吧,他说还真的忙,阿梅姐不在,很多软件不会使用,郦总又不断接单,对方要得又急,晚上总要加班到十一点多。我说那你忙吧,我等你们郦总回来。

    我无聊地翻看书架上的书报杂志,翻完最底层那堆《摩托车》时,一本封面缺角的《废都》跳了出来,我小心翼翼掂起它,生怕惊动了沉睡在这本书里的灵魂。翻开封面,浅黄色衬页上工工整整写满了我熟悉的钢笔楷书,那是郦志凡读《废都》的心得体会,每一条都标了序号。庄之蝶那副对联,他单列一条,“泥污莲方艳”“夜残萤才乱”下边,他都画了圈。再翻下去,几乎每页都有勾画批注。翻到中间,批注出现三种笔迹,说明这本《废都》至少有三人读过,郦滨父子俩自然不必说了,还有一个是谁呢?这时郦滨突然进来,见我翻看这本书,显得有点不自然,而我就更加尴尬了,好在郦滨给了我台阶下:“这破书早不知塞哪里了,叔你在哪里找到的,你要看就拿去吧。”我说我也有一本,但我那本像是盗版的,想核实一下。“你拿去慢慢核对吧,放在这,哪天收废旧的老头来了,说不定店里的人搞不清楚,会以为没有用了一起塞给他。”

    我把玻璃门推上,也坐到树桩茶桌前。“阿滨,现在这个形势你也晓得,扫黑除恶风声越来越紧了,你在这上头没有事吧?”我的声音很低。

    郦滨鼓起眼睛看我:“叔,你怀疑我涉黑涉恶了?开玩笑,我黑恶了还这样子?我说我叔啊,你怎么总这样看我呢?”

    我说这倒不是怀疑不怀疑,是那个堵桥事件让人放心不下啊!郦滨说你坐,我得交代他们点事情。郦滨是越来越没先前的热情与活跃了,我到首府学习培训的第三天,凌晨四点多郦滨打电话把我从梦中喊醒,急吼吼说我老家来帮他做工的两个小孩监守自盗,要偷工地上的铝材去卖,大刘已经把他们送派出所去了,要我无论如何把他们救出来。当时一股莫名火直蹿我脑门,我劈头盖脑训了他一通。天亮后我还是给老马打电话,说都才十四五岁的豆子鬼,还偷窃未遂,内部处理一下就算了。派出所叫郦滨过去,领走两个小鬼。但那以后,我给郦滨发微信他总是爱回不回的。学习结束回到临州,我几次叫郦滨带婷婷来家吃饭,他也以自己正忙,或者婷婷作业没写完而拒绝。

    郦滨既然说他没有事,那么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算他真有事,我这样做算什么呢?通风报信吗?不!尽管来之前我没有多加考虑,但通风报信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那么,难道我真的已经被亲情牵着鼻子走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后怕。

    手机进来了条微信,一看是阿梅的,微信说了她在上海的近况,也说了郦滨一些事。阿梅说,郦滨早想把下河村老房子拆了,要起座两三层楼的砖混房,但他积攒的五万多块钱都拿来入股大刘的公司了。五万元核算下来,郦滨占的股还不到十分之一,所以他不论什么活都接,什么活都干。郦滨喜欢交朋友,特别对融州人,那是像亲兄弟一样的。在临州,要接些活不难,但要找到贴心人来做,就不容易了。阿滨对老家人好,老家人也都贴心帮他,所以挖沟填槽、修刈花圃这些事,老板总找到阿滨。我曾劝他说下河村已经没有自己人了,没必要在那里搞什么房子,在临州按揭一套三房两厅才是正道。阿滨说下河村的房子是一定要起的,婷婷读书读得去,以后在哪里生活那是她的事,而他是要回下河村去的,回去守望他父亲,还有爷爷奶奶。在认识表叔你之前,我总担心阿滨会感情冲动,被人利用。现在有你看着他,我就放心了。

    阿梅对郦滨的关心,又一次深深地触动了我,我为我的太过敏感感到惭愧。而阿梅说到郦滨决计要回下河村起房子,就更让我激动了,我以为人最大的感恩,莫过于让先辈的魂魄有所归依。在郦滨回下河村建房这个事情上,无论如何,我都要帮帮他。

    半晌不见郦滨进来,我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了,埋头打字的小伙子說:“阿叔,郦总叫你等等他,刘总有事喊他过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了的。”我说我也还有事,不等他了,都六点多了,你们还不下班哪。小伙子笑说还早着呢。

    老马说要来我们政治部开个会,给大家提提气,我叫小陈请假回来,马局来开会,他肯定得参加,政治部就我和他两人在职在编,其他三个女孩都是辅警。

    老马不喜欢客套,一上来就说:“我和汪主任从来不对非在编人员另眼相待,但是你们也要争气啊,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最近搞的信息采集、数据统计、新闻报道,有哪一样不出错的?干部考察、思想政治教育和舆论宣传、舆情应对等等,这些工作有多重要啊,这能出错吗?出错了,本来是你们的锅汪主任却给你们背了起来。看看,这是他的思想检查。”老马从兜里扯出几页折叠好的稿纸扬了扬,语气柔和了许多。“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领导感到荣幸而倍加努力工作啊,年轻人,在工作上多花点心思,不会错的,只有奋斗了,才会有前途。”接着他以陈元“套牌车”报道的失误给多警种协同作战带来严重负面影响为例,深入剖析把握舆论宣传主动权的重要性。老马说,城西区情况复杂,分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任务十分紧迫,政治部务必绷紧政治这根弦,只能做好服务,绝不能拖后腿,更不能添乱。

    老马说完了我当然要做总结表态。看得出老马对我的总结表态很满意。我们内部已经传开了,明年换届,老马就要升任市局党委书记。这个说法是可靠的,城西这个工业大区,领导干到满届,一般都会提拔到市里。老马有实力,早该提拔。

    散会后我问陈元,那“套牌车”的事最后怎么处理。陈元说交警方面把司机移交给了派出所,派出所以阻碍执行公务给其行政拘留十天处罚。我说:“既然知道不是套牌车了,怎么还可以这样处罚人家啊?”小陈说:“命令他下车他不下,反倒把车窗玻璃闭上,太过嚣张了哟!”我又问了创城进展如何,这次有希望不。小陈说看来难,主要是路边店和流动商贩太多,城管前面撵走一拨,后面跟着又涌上一拨。还有就是扫黑除恶,群众举报出许多过去从没听说过的涉黑事件来,像恶势力收取娱乐场所和出租车司机保护费之类。至于一些小市民贪小便宜的事,对创城也大有影响,园林部门在街边花圃和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刚种下一批一串红、杜鹃、玫瑰,到晚上就有人偷偷拔回家去种在阳台上。傅书记说了,即使这次过不了关,那我们通过创城促使临州市民素质不断提高,也是好事,这是要大书特书,大力宣传的。

    “哦,那我问你,这次创城广告宣传,郦滨拿了多少?”

    “郦滨拿到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估计还不到一个零头,也就二十来万吧。汪主任,我发现郦滨好像越来越怕你了,有些事他不想让你知道,但我觉得这些事都没有什么问题呀!”

    我说:“可能这就是常说的代沟吧。”

    难得今晚妻子在家整了一桌好菜,正要开饭,阿照就打来电话,说大刘要跟郦滨分开干了,门店里的机器如果郦滨要,就折价卖给他。我问阿照在哪里,他报了个地名,我说那不算远,你干脆就到家来,当面讲不更好嘛?回头看见妻子有点不高兴,这也自然,上次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让她清理了老半天。

    阿照来,自然要喝点酒。阿照说,大叔你知道不,朱市长出事了,大刘急着要把广告公司卖掉,已经有了买家。大刘本来想把那两台彩喷机连带卖的,买家不要,但阿滨想要。我打断阿照,朱副市长是车祸遇难,这跟大刘有什么关系?

    阿照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滨说两台彩喷机,连同家电市场门店里的办公家具,还有今年已经交了的租金,大刘总共要二十万,这个价已经是半卖半送了,但阿滨只拿得出五万。“我可以借给他五万,这都还差一半啊。”阿照看看我,又看看我妻子。我说你继续讲,没事。阿照说:“我跟阿滨说可不可以问问叔看,先救救急,这十万块顶多半年,不就可以还给他了吗?阿滨不做声。大刘催得急,我也就不顾那么多了,反正大叔你也说过,我们就像亲叔侄一样是吧?我可以保证,这十万块到年底,阿滨是一定能够还给你的。”

    我说:“难为你了阿照,你这样肯帮朋友,真的难得。这样吧,你回头跟阿滨讲,有什么真实想法,一定要跟我们说。”我说的“我们”,自然指我和妻子,我已经跟她商量过,郦滨要在下河村起房子,我们怎么也得帮个十万八万的,现在既然有这事,那先帮他先解决这个事情,相信妻子也不会有意见。

    阿照接着说:“阿滨真是好人呢,他对朋友,那是用心地帮,估计他现在还有十来万块钱借在外边收不回来,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紧火。”

    我妻子问:“阿滨怎么不打算再讨个老婆?一个人带个女娃仔不是很难吗?”

    阿照说:“他是担心娶一个来对婷婷不好,说等婷婷上中学了再考虑这事。不过,最近好像他态度转变了,开始有这方面的打算了呢,他说要找个能帮他打理财务的。”

    妻子说:“那就好了。”

    十一

    下午四点多,分局办公室主任小余匆匆赶来交给我一份急件,这是市局党委文件,要求各分局清查辖区内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宣传标语口号出现严重错误的现象,特别指出城西区悬挂、张贴的横幅标语宣传牌存在严重错误。文件列举了这样几条:

    坚决打击铲除黑恶势力,保护人民群众的什么财产安全。

    提升城市品位,我靠,你靠,大家靠!

    扫黑除恶,害人害已!

    ……

    上个月,市局政治部下发了统一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宣传标语,要求在此基础之上,各分局根据辖区实际加以补充。我们分局召开专题会议研究了这项工作,明确了宣传牌、标语的数量、制作标准和悬挂地点,考虑到陈元历年来被借调到创城办去突击完成户外宣传,有这方面的经验,横幅标语宣传牌这项工作就交由他去落实。

    现在问题出在哪里呢?我叫小陈马上回到办公室来。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他来了,急得一头一脸汗。我直截了当问他横幅是哪家广告公司制作的,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说:“这事又跟郦滨扯上了吧?”陈元仰头看我,做出副任凭我发落的可怜样。我火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说,立马叫郦滨把所有的横幅标语、宣传牌通通摘下来,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全部都是新的,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

    陈元这下急了:“城南分局的也是通过我找阿滨做的啊,两个区总共上千条横幅,不说损失多大,就是真要换,至少也得两天时间啊!”

    “那你说还有真不换的?看看你的朋友圈都热闹成什么样子了!”知道跟郦滨有关,我就没必要再跟陈元瞎掰了,我拿起电话跟郦滨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马上把有问题的标语宣传牌通通拿回到店里,同时你得在店里把错误的地方全改正了,我即刻到你那。郦滨说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吧,我打断了他:“老弟,问题严重不严重由不得你说了,你没有条件跟我讨价还价,你纠正得越快越好,越快你越主动,你千万不能被动了!”

    郦滨还是有办法的,等我校完他打印出来的所有标语口号和宣传牌文字稿,出错的横幅和宣传牌也都归拢回来了。郦滨那一大帮朋友,这时候都起了作用。阿照冲郦滨说:“不吃一堑,怎长一智呢?你以为阿梅不重要啊,现在见了吧,她一走,就出事了!”

    橫幅标语文字上的错误,是拼音打字连带出来,而他们又根本不校对。那些乱来一通的离奇口号,则是郦滨自以为是,想给宣传攻势“加足马力”而胡编乱造弄出来的。我指责他“爱出风头”,我本来还想加一句:“就像你那老子一样”,但始终没说。仅就这样,郦滨已满脸酱紫色跳了起来:“你说我别的也就算了,你怎么可以这样随便侮辱我?你知不知道最基本的道德是不去随意评价人家的品格?不是每个流浪汉都因为懒惰,也不是每个站街女都因为堕落。你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他们,这只不过是你运气比他们好一点罢了。”

    我顿时大吃一惊,这是哪跟哪啊?我一心一意为你好,最终却换来这样一副面孔!阿照过来抻抻我衣袖,把我拉出大门,说:“大叔,你不要怪他,他现在心情很坏,这批横幅标语他们几个日夜加班做了一个星期,光成本就八万多块钱,好在错得不算多,我每一处都拿原稿核对过了,这你放心。”阿照四处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昨晚,那跑广东去的老婆来电话了,说她要接婷婷到广东去。这在阿滨,是肯定不可能同意的。两人为此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后来那女人给阿滨发了很长一条微信,用世上最恶毒的话语辱骂他,说婷婷不是阿滨的骨血,如果阿滨不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他老婆为什么这个时候提出要接走婷婷?”

    “唉,说来也怪阿滨,他不但加了那女人的微信,还拉她进群,成天在群里晒婷婷的成绩,还晒婷婷的相片,夸婷婷乖、懂事,这样一来,那女人还不心动?听说那女人的野男人现在又甩了她,她孤独一人,也想将来有个依靠吧。”

    “那婷婷是不是阿滨的骨血?”我问。

    “现在还下不了结论,但那女人敢那样说,恐怕不是的成分很大啊,所以阿滨才跟换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发火。”

    我抬头望望天,想长叹而不得。我给郦滨发了条微信,嘱他坚强面对,标语横幅那点损失算不了什么,很快就可以弥补回来的。我不能让他知道阿照跟我说的这一切,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帮他面对这个事。我跟阿照说我就不再进去了,你多看着点他,有什么情况立即打我电话。阿照说好的,放心吧大叔!

    十二

    周六这天,妻子到商场给郦婷买了两套衣服,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床新被单、一张新毛毯,说吃过午饭去看看婷婷。

    妻子开着她的科鲁兹,我们来到了屏山小区三村。郦滨和婷婷都不在家,围坐在庭院石头圆桌旁的几位大妈说父女俩一早就出去玩了,大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其中一个要打电话叫郦滨回来,我说我有他电话,不急。大妈们直夸郦滨人好,就是一个人带个小孩,太可怜了。我说郦滨这里经常有人来喝酒,猜拳打码,不影响大家吗?一个大妈说就这点不好,另一个说这小区哪家不是这样?还有喝完酒发疯打架的呢,阿滨算好的啰。阿滨哪,哪家的电视机、电饭锅、煤气灶坏了,他都义务帮修,不收一分钱。又一个大妈说亏得阿滨,要不我家老鬼上个月就被骗走五万块钱。那天老鬼谁也不告诉,拿了存折跟骗子到小区门口取款机要取钱,刚好遇上阿滨,阿滨问阿伯你取钱干什么哪,我家老鬼不说话,阿滨见老鬼身边那陌生人神色不对,就夺过老鬼的存折拿着,旁边那人想打阿滨,阿滨说你敢动就试试看,这隔壁就是派出所,我有亲戚在里边呢,抓你还不分分钟!那人跑走后,我家老鬼好半天才醒水过来。

    妻子说:“郦滨一个人带着婷婷,这些年来没少给大嫂你们添麻烦吧?”

    “咳,这世上总得人帮人,有什么麻烦的。要说这婷婷,还真乖,见我们都奶奶、奶奶地喊,小嘴那个甜,哎!阿滨做工去了,婷婷就跟着我们呗。”

    “婷婷跟我孙女一年的,幼儿园也同一个学校,两人亲着呢!”

    难怪郦滨舍不得搬走,这老小区里,人和人的关系,原来这样淳朴。

    “嗨,那不是阿滨啰,父女两个回来了。”一个大妈眼尖,指着南面楼房拐角处说。

    郦滨显然也看见了我们,他拉起婷婷一路小跑过来。

    “叔,婶,你们来啦,怎不打我电话?”父女俩脸上红扑扑的。一个大妈跟着说:“这就是你叔啊,这样讲还蛮像的咧,刚才说那在公安局的,就是你吧?”

    我笑说:“大嫂,我这在公安局的不像是吧?”

    “像,像,都是好人!”

    进了屋,郦滨要弄饭,我说我们吃过中饭了,想必你们在外面也吃了的。郦滨说是吃了点东西,那就晚上再说吧。

    妻子把带来的东西交给婷婷,叫她把作业拿来看看,然后给她讲起解数学题的方法来。喝了一轮茶,郦滨起身说:“叔,阿婶给婷婷讲作业,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是有话要跟我说了,这就好,有些事情的处理,宜早不宜迟。

    小区南面甬道上,都是休闲的居民,到了最南端的紫荆花园,花园里却阒然无声。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下,郦滨拿出手机,翻出条微信给我看。尽管已经听阿照说过微信内容,我还是认真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郦滨低垂着脑袋,两只手在膝盖间来回搓擦,这是他高兴和难过时的习惯动作。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你自己原来也没一点谱吗?”

    许久,郦滨才抬起头来说:“刚结婚那阵,老婆经常躲着我跟人发短信聊天,我从不理会。我认为人应该有自己的空间,就算是夫妻,也可以有各自的隐私。后来这个人就无所顾忌了起来,常常是我半夜醒来她还倚在床头发短信。我无意间发现了跟她聊的那人。叔,你能猜出那是谁吗?天打雷劈啊,那人竟是廖校长呢!”

    我想起来了,阿照曾说过婷婷妈是廖校长的老乡,跟廖校长很要好。

    “我问那野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厉害得很呢,说就那么回事。我不相信,当时就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但那短信明明白白在那,两人聊得非常露骨,胜过色情小说。我要离婚,可野女人却怀孕了。”

    从不抽烟的郦滨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包香烟,取出一支点燃。我这才认真打量起他来,他的脸变黑变尖了,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婚暂时离不了,但我不能就此罢休,我决定摸清真相。我走访了很多人,逐渐还原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之前,是这女人在廖校长家当保姆,小区人说,那是明面保姆背地里宝贝的,这保姆得老廖来侍候。廖校长老妈虽然卧床但威风十足,她要坚决赶走那女人,廖校长没办法,就安插她到一所民办学校去当老师。这女人风流成性,到学校又跟别的男老师搞在一起,害得那男老师家庭鸡飞狗跳的。咳,咳……”郦滨被烟呛得满脸赤红。

    “我找到叔公廖校长,廖校长拍起桌子大骂造谣、无耻,说他早几年就把他那手机连同手机卡给了我老婆,抵她一年多的保姆工资。他让我看清楚他现在的手机号跟那个号是不是完全一样。我认真看了,还真有个数字不一样。叔公说,你小子管不好自己老婆,不检查自己的问题,反倒上门兴师问罪起我来了。”郦滨掏出烟,又接上了一支。

    我说:“你之前经常跟这叔公联系,他的电话号码你还不熟?還要怎样核对?”

    “问题就在这里了,事情出来前,廖校长是用着跟坏女人短信聊天这个号码啊,可野女人确实留有廖校长说抵给她那台手机,翻盖摩托罗拉,这手机我印象深刻,那时候能用上这型号手机的人,很少很少。”

    我打断他,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这女人伤我太过了,我准备换号码,摆脱她。这些天我仔细观察婷婷,她像我,有我很多基因呢,比如爱吃辣,爱唱歌,哦,她还跟我一样,喜欢下象棋呢。叔啊,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是怎样挺过来的,我曾多次想过一了百了,一岁多的小孩多难带啊,要不是这个小区的大妈大叔可怜我,也许我早就死了。婷婷懂事,才三岁大点,就会照顾人,我有个头痛感冒,她就守着我,端水拿药,还硬守着我把药吃了才肯作罢。十几年了,我也盼着那女人收心转意,手机号一直没改,哪晓得等来的,竟是要我死的催命符……”

    郦滨抽泣了起来,并且很快就要哭出声音。我坐过去,轻轻地抚拍他背脊,我想让他放开声哭,这样他会好受点。可他很快就止住了。“叔,这次我回融州,原先也在临州做的老梁邀我一起开公司,我想回去也好,融江二桥通车了,下河村也要开发,精准扶贫异地安置山区苗民的千户苗寨已经动工,我们家那几亩地,政府要征来搞市场,估计也有一二十万补偿,刚好可以把那老房子拆了另起。”

    我说:“这你得认真想好了再说,现在关键是你要坚强起来,不能趴下,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婷婷。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叔,今晚在我这吃饭,我去菜市买点菜。”

    “饭不吃了,你婶上夜班。你多陪陪婷婷,平时你们父女也难得在一起说说话呢。”

    要离开时,婷婷硬是拉着表奶不让走,郦滨劝了一阵,婷婷转身跑进房间,关起门来放声大哭。路上,妻子说婷婷悟性很强,记性又好,是块读书的料。

    十三

    这天快要下班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似乎有某种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我刚掏出手机,手机便响了起来。见是阿照打的,我赶紧接了。阿照在电话里喊:“大叔啊,出大事了,阿滨出事了。”我捂紧手机,说:“你在哪里?你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二十来分钟前,郦滨和阿照在临江水上音乐喷泉边上布设高杆广告牌新的喷绘广告,两人各站在广告牌横搭一侧拉扯绷紧喷绘布,想不到横搭脱落,两人从近十米的高空摔了下来,阿照这边在河面上,他摔进水里,没事。郦滨跌在河堤上,脱落的铝质钢框广告牌跟着又砸向了他。现在,救护车已经把郦滨送去了医院。

    我问在哪个医院,阿照说市中医院。我赶紧打妻子的电话,没见接,就骑上单车往市中医院冲。

    我一路猛蹬单车,到了中医院,见阿照,阿照说还在检查,估计蛮严重的。又过了几分钟,妻子从检查室出来了,我起身问情况。妻子说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得截肢。我猛然抓住妻子的胳膊,瞪着她吼道:“为什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你一定要保住他的脚,不能截肢,啊!”妻子拨开我的手,说:“现在还在观察,你喊没得用,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你们回去吧,我忙着呢!”

    我颓然坐回到靠墙的铁皮座椅上,两手挠头呼呼喘息,大脑一片空白。阿照挨着我,说:“叔,既然阿婶说在这里也没用,你就先回去吧。我在这里,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向你报告。”

    我突然想起郦婷,这个时候她应该放学回家了,就起身说要去看她。阿照说:“我已经叫我老婆去接她了,阿滨上星期回融州,婷婷也是到我家吃饭。大叔,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你们忙呢!”

    我说:“那好吧,你也早点回去,阿滨的情况,你婶会跟我说的。”

    第二天上午一下班,我就匆匆离开办公室。我先到园林餐厅要了两份财政补贴误餐费的盒饭,估计这时候到家,妻子也应该起床了。

    推开家门,妻子果然在餐厅桌上看她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她的业务电脑,给我看我也不懂。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她说:“今天你还蛮耐得住的,没问郦滨的事。情况没你想象的那么要紧,郦滨是小腿截肢,到时装个假肢也没太大影响的。”

    “什么没太大影响,好好一个人,没脚了,他以后怎么办?”

    “看看,又来了不是?我告诉你,这不是谁想怎样就怎样的,我也奈不得其何。只能说他命还好,若是那块牌砸到他的头,唉……”

    “那什么时候做手术?”

    “今天下午三点。你也不要往医院跑,没得用。双休日如果不加班,你去看看吧。”

    我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一看是广东东莞号码发来的短信,打开来,很长,我接连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了大意。妻子一反既往,问:“是什么啊?”我就干脆把手机递给她。

    这条短信是郦滨前妻发来的,她说她从郦滨的微信群里知道我,知道我是郦滨唯一的亲人了。昨天郦滨出事,她也知道了,她问阿照要到我的电话号码,要给我说说关于小孩事情的真相。她说婷婷既不是郦滨的血脉,也不是她的亲生,当年小孩快出世的时候,郦滨没有钱,进不了临州的医院,就让她回武宣分娩。估计是怀孕期间常常吵闹、打架,小孩生下来就不行了,还是个男孩呢。恰好同病房有个产妇生了个女孩,这是她第三个女孩了,女人的老公非要生个男孩不可,那么,这个刚生下来的女孩就得送人。郦滨前妻说她想了很久,决定领下这女孩来,有个孩子,郦滨可能对她会好点。郦滨前妻说,表叔,这是真话,可以做亲子鉴定的,我绝对不是郦滨所说的坏女人。

    妻子看完后吁了口气:“唉咳,你汪主任的亲戚真是故事多啊!”

    “别说风凉话了好不?你还不晓得我吗?说正经的,郦滨现在已成这个样子了,我想把郦婷接到家来,你看如何?”

    妻子鼓起眼睛看我:“你说这话不是等于白说吗?你的宝贝儿子你顾过吗?你不是信誓旦旦让你的儿子考北大,最后怎样?进了个国防科技大学,还好,人穷有天顾,不用掏一分钱。接郦婷来,谁给她做饭?这离她学校还远,谁接送她上下学?”稍顿,又说:“不过也是啊,谁管她呢?这可怜的孩子!”

    我打阿照电话,问他家住得下郦婷不。阿照说叔你放心,我那里完全没有问题,我老婆是做家庭保洁的,时间松动着呢。我仔和婷婷一个学校,接送也方便。

    我这才想起阿照的儿子,也是吴利平帮忙进他学校的。

    星期六上午我煲一锅鸡汤,准备送去医院给郦滨。妻子说,这个郦滨朋友真多,送的东西塞得床头柜都装不下了,我要是不下令护士不得放任探視,那病房就是郦滨的天下了。你去看他,估计护士也要问个一二三的。

    郦滨见我来了,激动得要撑着床铺坐起来。看上去他没有沮丧颓唐,脸色虽然苍白,但精神还好。我把鸡汤盛进小碗让他喝,思忖着该跟他说些什么,总担心会伤了他那脆弱的神经。他的藏掖,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郦滨喝完一碗汤,咂咂嘴说:“叔啊,我那天说话伤着你了,你原谅我吧。嗨,我这人有时候就是乱说,从不计较后果。”他接着说原本打算过完年就回融州的,融州往后的发展,对于他这一行,是很有前景的。“嗨,我已经和老梁谈好了合股开公司,没想到出了这档事。”

    这时候阿照也来了,他带来一鼓子煲猪脚。

    郦滨接着说:“不过没问题的,阿婶说了,两个月后装上假肢,完全可以行走自如。我回去,要干一番真正属于我的事业。”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回融州,那婷婷怎么办?”

    郦滨突然喊了起来:“婷婷是我的,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喊声惊得对面床的病人都愣了。郦滨自觉失态,拿出手机打开相片夹:“看看,我们婷婷多像我,这鼻子,还有这眼睛,像完我了啊!”

    本来想把他前妻短信的内容告诉他的,现在看来不是必要不必要的问题,而是可不可以的事情了。但不管怎样,郦滨认定婷婷是他的女儿,这就够了。

    郦滨的合伙人老梁把营业执照办下来了,郦滨让阿照帮他把两台彩喷机运回融州。事已至此,我得考虑婷婷的上学问题。我问利平这事怎么办,利平说婷婷的成绩很好,转回融州恐怕会跌下来。“能不能坚持一年?一年后上中学了,可以到前面的二十中去,他们那里有住宿。我们的学生本来是不允许外流的,但我们没有住宿条件,二十中就每年都来挖我们小学的优秀毕业生,估计婷婷也早就进入他们的招生计划里头了!”

    我把婷婷留在临州上学的事跟郦滨说了,郦滨想了想,说:“那这肯定要麻烦到表叔你了,原来我想,转回融州,进公办学校,和在临州是一样的。叔,你学问深,你说我们郦家是不是忌讳水?要不好端端的,我为什么就在水上音乐喷泉那里出事了呢?”

    我转过身去,强忍着即将冲决而出的泪水。归去吧,郦滨,对于你,我的努力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世上,有什么方式能够回报初时的恩情?唯有记住,唯有心心相念,才不负初衷啊……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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