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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古人书:自陶潜到杜甫

    时间:2020-12-05 04:29:2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值欢无复娱

    ——致陶潜书

    元亮先生:

    去年,一家出版社拟出一套古圣贤丛书,列出无数名字任选。我第一个选了你。可是,责编言,你已被山东一位著名作家认领去了。大约过了半年,责编又来联系,说可以选你写了。我推辞掉,因为出版社不需要评传形式的传记,而是偏爱于讲故事的虚构文本。这是我一贯反对的。就是那种写你出生时“哇的一声大哭”文体。前天吧,责编又来询问,可愿再写你?我没再回应。以虚构式故事性文体写你,简直一种反智,我怕会把你气醒,也是对你伟大人格的冒犯。

    稿酬极高,一字,一元钱。目前,工作尚不稳定的我,极需钱。但,作为一名写作者,何以违背自己的内心?要不,也配不上喜欢你。

    近日,我在看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的一本书。作为你的一名资深读者的这位老人,他年轻时偶然得来一本《陶渊明集》,一翻,即刻喜欢上了你,直至暮年,依然初心不改。

    当年,比尔·波特考上哥伦毕业大学人类学博士,选修中文,无意中结识一位来自中国的禅者,并产生浓厚兴趣,后来休学,去台湾阳明山下农舍,居住数年。他日渐被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吸引,遍访中国内陆古寺,写下《空谷幽兰》。后又行旅黄河,写下一部部书稿……

    比尔·波特的书,我都喜欢买来读一读。手头这本,正是他沿着苏东坡“和陶诗”的地理轨迹,对你们二位的一次精神寻访。

    苏东坡任职扬州时,开始写“和陶”之诗。后来,他一贬再贬,南下惠州、儋州……比尔·波特从扬州出发,沿着苏东坡当年被贬之路,每至一处,都拿出“和陶”诗读一段,再祭点酒给你们二位,何等虔诚的一位汉学家。一次次,我被这位美国老人对于古中国诗歌的深深热爱之情感动着,唏嘘不已。这种事情,应由一个中国读者去做的,可是比尔·波特做了。

    愈久愈发现,自己与比尔·波特有着共同的志趣——我一直幻想遍访祖国名寺古刹,以日记体完成一本访寺书,纵然我的知识体系里未曾有过“道”“释”之影响,也不过是单纯为了那些古寺的曲折幽深;我还想拜谒古诗人生卒之地,写一部寻访之书,比如王维、杜甫、柳宗元、李商隐等。

    比尔·波特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次次前去拜访你的墓地,始终不能如愿。概因你的墓地坐落于某军事区内。近年,这位老人又去了,还是未能如愿,是第四次了。最后,他拿出他的书《寻人不遇》,请求站岗的哨兵替他放在你的墓前,还提了一个小要求,可否代拍一张相片。士兵说:我去请示领导,领导若同意拍,我就拍给你……

    我特别替比尔·波特心酸。

    再说回苏东坡,讲一句真心话,比起你的质朴自然,子瞻先生一百零九首和诗,大多不甚好。那些和诗,我一直不能读出你原诗中的那份韵味。若拿王维与裴迪的唱和作比,苏东坡肯定得生气了。但,这么说,也不掩他的才子本色,他的《水调歌头》,他的《赤壁赋》……已经不朽,只是他的和诗,确乎没有你的高致。

    你四十一岁那年,不肯着正装迎接都邮,主动辞掉公务员之职,归隐田园。苏东坡被贬黄州以后的某个月夜,外出饮酒后归家,因敲不开门,在户外坐了一夜。就在那一夜,他听着江水声,也曾有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放逐之心,可是,太后一旦赏识他,递来橄榄枝,他又风尘仆仆往京城赶了。这个人,他一生仿佛始终带有“济苍生”的使命感,这种愈挫愈勇的纯粹与天真,也是难能可贵。太后死后,由于党争,他又一次次被排挤被打击被贬谪,多亏了你的诗集,一直慰藉着他,他是在黄州时期接触到你的《陶渊明集》的,其间,还曾前往庐山东林寺、西林寺寻访你的遗踪,未果。《题西林壁》正是那时写下的。

    当你死后,你的诗,差不多是默默无闻的。七百余年后,终于有了一个叫苏东坡的人,对你的为人,你的诗,崇敬备至。他评价你的诗:“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就是这个人,他一次次在被贬谪的途中,陆陆续续写了一部《和陶诗》,正是他对你的推崇,让你慢慢为天下所广知。

    你们俩是相互成全的——苏东坡是在对你的慢慢了解中,一点点理解了自己,也成全了自己。谁又能说他随遇而安的性格背后,不是你的人格魅力在轻轻推了他一把呢?每一个人格伟大者,皆是萤火,照亮了后来者原本黑暗泥泞的生命之途,并作为他们的精神支柱,给予了永恒依靠,好比你之于苏东坡。

    如此经年,作为一名普通读者,我也一直在读你的诗,不同年龄段,生出不同滋味。也可以这么说,是在一次次无限接近你的过程中,我也慢慢理解了我自己,一次次试图与自己和解,并宽恕着自己。我的一颗心,始终活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简淡中。尽管移居这座城市十六年,结识的人,一双手便能数过来。我所喜欢的地方,无非屋后荒坡——我认识那里所有的芦苇、香蒲、蓼、薇、芒草、一年蓬、野菊,也认识那里所有的麻雀、喜鹊、松鸦、乌鸦、白头翁;我的流连之所,是距我家三四里远的菜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样样泯然于心……这何尝装得来装得像呢?每每于菜地走几圈,心情自然变得美好一些,明朗一些,有时还会闻见淡淡粪味。这眼前的一切,仿佛合着自然的律动了……接着,走出菜地,拐一个弯,是一座教堂,再往下走,是一条小河,沿着小河往东,再折向南,到了家。

    十余年,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我的宇宙半径只这么点儿大,无从巨鲸入海的磅礴,更无以超大海兽的纵深。这也是一个蛰居城市之人,每天面对的平凡事物乡间生活,何尝没有实践你“心远地自偏”的理想?

    黄昏之际,每有余暇,我还喜欢去爬一座山坡,看无边晚霞。当群鸟归林,当玫瑰色云团遍布西天,我还会想起李商隐——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长安郊外的“古原”,也不过是一个小土坡而已。李商隐也喜欢去看晚霞……你看,千年之前,千年之后,人们都热爱散步,喜欢观看自然界中美的事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说出了美的流逝与短暂,这本身应该值得我们珍惜的。

    今日是“芒种”节气,古诗里有“江山迎世父,芒种夏将深”的句子。此刻此时,当我真切感受着古诗之美,仿佛这样的人世,依然停留于古代,有韵,有姿,有态。

    当今所谓成功人士,何曾读懂过你的那组田园诗?他们也不必懂。

    你的诗,也是挑人的。这么讲,我仿佛蛮骄傲似的,实则,并未有什么足以令我傲然的,更多的時候,则是如你所言——“志意多所耻”。一个有耻感的人,总是给自己以更严苛的规范,这样活着,便多了一层额外的痛苦,也无妨。

    你的《杂诗》第十二首,清醒,而悲观,但,可贵的是,你能在悲观之后直面人生,转而又变得温暖起来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相知——苏东坡之于你,比尔·波特之于你,均如此。

    《杂诗·其五》,我常常引用,悲伤有时,踌躇有时,仿佛无限接近于一种得未曾有的生命历程: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就这四句,悲哀,又沉痛。是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再也无曾快乐可言了?也是曹丕所言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吧?我们总是有一颗挥之不去的多虑之心,希望有所寄,有所托。

    你的文学成就,不仅仅在于诗,还体现在你的散文、辞赋。欧阳修有言:“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后来的诗人中,李白、杜甫、孟浩然、陆游、辛弃疾、龚自珍……无不推崇你。他们敬佩的,不仅是你的才气,而是你自然本真的精神内核。尤其苏东坡,竟然评价李杜在你之下,说你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甚至晚年,给弟弟苏辙写信,也要以你的精神参照:“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

    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是你在生活的困苦与自然的旨趣之间,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和解。回首我的童年,仿佛一无所有,唯山川日月,唯四季的风雨霜雪,无边的青草河流,飞鸟鱼群……也正是这些天然的东西,滋养了我,一点点形成了后来的骨骼——尽管时常有路长马乏的困苦,但,于精神上,似乎一直有四季之风的慰藉,后者,便是自然的旨趣了。

    有时,人类的悲欢,并非相通。如此,每一生命个体,存活于世,均是孤独无依的,你所言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朋友,在我们的生命里少之又少,但,自然的旨趣永远对我们敞开着怀抱,所有人在这里,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相同的慰藉——你找到的,是田园之乐,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物我一体的恬淡本真。而后来的杜甫,他的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也是真切的;再到辛弃疾,他的上马杀敌下马写诗,而后报国无门的沉痛悲哀,也是真切的。这个辛弃疾一样崇拜你,他写:“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

    你短短一生,如若活成了一种宗教。这种宗教的精神内核便是——“放手”。你的伟大,在于“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五柳先生传》)。所以,顾随先生说你,即便写乞食诗,也丝毫不见寒酸相。“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饮酒二十首》),一个内心有着桃花源的人,又有什么可以羁绊得了他,奈何得了他的呢?

    一代代诗人推崇你,是因为你放手彻底,他们一个也做不到。你是一个登峰造极之人,后来者,唯有仰望,连苏东坡都要“师范其万一”。

    近日,找出一本旧书,扉页上,红笔抄了几首诗,乍一读,不记得谁写的了;再读,悟出,肯定是你的,唯有你这样的人格,才能写得出: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

    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我终究活至“鬓边早已白”的年纪。一日,于外奔波求人,未果,坐在出租车里,街景速速倒退,别人一番话言犹在耳,委屈得直想大哭。黄昏归家,见坐在书桌前的孩子,眼里汪着泪,他委屈地诉说,听写错了两个字,被老师罚抄整篇课文所有生字词二十遍。我也正委屈着,直想抱着他痛哭,可是,到底忍住,安慰他,等烧好晚饭,帮他一起抄写,并展望,从此你再也不会写错那两个字了。实践一次原本恶坏的惩罚,得到了永远的教训。如此,孩子将泪抹去,重新投入至作业中。我去厨房,终于忍不住,一边洗菜一边掩泪——我不过是,示范孩子不要做一个只晓得流泪的弱者。我必须给他做一个榜样。

    何曾料想,活至两鬓斑白年纪的人也还要外出求人?我为何就不能像你一样放手一切呢?说到底,还是有羁绊。所以你伟大呢,“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这样的无欲无求恬淡自然,唯有你做到了。

    有一夜,翻你的饮酒诗,你写:

    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

    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

    在心里震一下,这是怎样的寒苦?公鸡都冷得不能啼鸣。你写穷,从无怨尤之色,反倒不失为一种气象。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言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你并非一贯地与自然融为一体,你也一遍遍地书写寒苦、窘迫。顾随先生又拿你与杜甫作比了,他说你,处于困苦,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而杜甫,是被困苦牵扯了。所以,你的困苦诗,亲切而又高致。

    这首饮酒诗里,你感叹自己少年好“六经”,有济世之志,而世道艰险,淹留无成。乃安道守贫,隐居躬耕,甘历饥寒之苦,孤独而没有知己。

    何以想到,日后的你,于时间的广漠里拥有了无穷知己,最深的一个,当是苏东坡,至近代,还有一个王国维,他说,夏商周之后的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始未有之也。”

    我们每一个人,少年时,无一避免,都在学习《桃花源记》……唯有成年以后,才恍然有悟,原来,我们每一个人内心都拥有一个桃花源。这里的“桃花源”,也是你“形影神”中的“神”吧,是整个生命构成基座的最后一站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去到江西,去浔阳柴桑,去庐山,像去皖南寻访李白遗踪一样,也要将你生前之地,逐一走遍,方对得起你留下的那些辞赋诗篇。

    人事依依漫寂寥

    ——致杜甫书

    子美先生:

    日前,看完BBC出品的关于你的一部纪录片,久不能平静。纪录片导演迈克尔·伍德真是细心,连你的出生地河南巩义也去了,推开那扇斑驳的门,一无所有,唯余一尊石像。作为一个自诩为热爱古典诗歌的人,你小时的遭际,我竟浑然不知。原来,因为母亲早逝,你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这么多年,读你的诗,总是捕捉到一份难言的孤儿心态,一个自小缺乏母爱照拂的人,他的内心或多或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这种很孤的神情,我在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脸上同样也能捕捉到,尤其他那双惊惧的眼,一无所有,唯余虚空。

    还是这部纪录片,当著名演员伊恩·麦克莱恩被邀请出镜,他分别朗诵了你十五首诗,在麦克莱恩灼烁的眼眸里,在他满脸纵横的皱纹里,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你的重生,沧桑,孤郁,悲凉。这些诗歌大约为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教授所译,以英文读起来,依然遍布音韵之美。英文是不分平仄的,何以读起来也那么抑扬顿挫呢?一个又一个的西方人,对于唐诗的真挚,对于你的深情,声声断断,遍布于一段段游走的诗句歌歇里,看着看着,不禁湿了眼睛。

    原来,人类的悲欢是相通的,无问西东。如同我听拉赫玛尼诺夫,听马勒,听柴可夫斯基,听勃拉姆斯……然后一点一点写出他们的幽深广阔以及不可多得;当我读福楼拜,读屠格涅夫,读托尔斯泰……原来,一切艺术形式对于生命的理解,无论东西方,都是一致的。

    当麦克莱恩平静地对着镜头诵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謂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一首悲哀至极的诗。我也经常读。可是,听一个西方人读,我仿佛有了一种喜悦,并非鼓盆而歌的超脱——为原本属于古老中国的一种沉痛、悲辛,千年往矣,依然为西方人所体恤理解而深感喜悦。中西方文明并非各自生长而一直隔膜的,恰恰是诗歌这种古老的介质,将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的心紧紧扭在一起,相互共鸣与懂得,这怎么不令人喜悦呢?

    他们将你媲美与但丁、莎士比亚,导演迈克尔·伍德说,在西方文化中,找不到一个与你完全匹配的人物,褒奖你是“一个体现了整个文明情感与道德感的人物”。你的人格魅力又一次得到彰显,如同前几日,当我读到林贤治先生怀念苇岸先生的一篇长文,同样心有戚戚,不免唏嘘,那是一个人格闪亮者在怀念另一个人格闪亮者。

    在当下,人格闪亮者,愈见稀少,所以稀世。

    国内学者常常这么论断,读懂杜甫,也就理解了盛唐之音。我颇不苟同。在你的诗卷里,我读到更多的则是唐之哀音,是一个伟大朝代渐渐走向衰落的惆怅之音,它迎着长安的夕阳一路往暮晚里去了,你颠沛流离的五十八岁的一生,便是明证。

    安史之乱时,你幸运地逃离长安城,另一个伟大的诗人王维没有这么幸运,他被俘了,为了活命,忍辱偷生,结果呢,暴乱平息,差点被杀头,还是弟弟用官职抵消了他的死罪。之后,这个自小学佛的人,一步步走向更为广阔的虚无,他晚期诗歌里,几乎绝了人烟,唯有天,地,江,河,草,木。这个王维,我以后也会写到。

    有一年冬天,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部卷了边的《杜工部集》——当时,我租居在一个年久失修的老式小区宿舍,几无取暖设施,每晚,早早上床,将自己裹藏于棉被里,秉灯夜读的,就是这部《杜工部集》,读着读着,不晓得为何,忽然要对照起你的写作年表,一首首,翻前倒后的,标了一些注,及至有一夜,何等凄惶悲凉——彼时,而立之年的我,居无定所,想着自己同样半生漂泊无依,而你一生,同样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停奔波辗转,一贯活在穷困潦倒之中,不晓得为什么,那个冬天,我抑郁了,一直走不出来,——仿佛,你幻成了我的一个至亲,那一刻,你便是微火,点燃了一个千年后的同路人,相互有了体恤之心。

    一个敏感多忧的人,天生要走文学这条路的,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安慰不了他,唯有文字,闪闪发光的文字,可以一路照亮他。彼时,于精神上,自然而然将你幻化成为我的祖父——纵然我未曾见过一面的祖父,也阻拦不住我不停地思念他。

    我尚未出生,祖父便不再了。你们俩都是饿死的。饥荒之年,唯有野菜,因为缺盐,我的祖父双腿浮肿。听村里人言,我的祖父他一生郁郁寡欢,后来,倔强的他不再吞咽无盐烀出的野菜,将自己活活饿死。我的奶奶活下来,活到我父亲结婚成家,孙辈成群,她无疾而终于耄耋之年。而你呢,当饿了多日以后,在一只停泊于湘江边的小舟上,得到一块牛肉,吃着吃着,将自己噎死了。

    一个伟大的诗人何以死在那样风雨如泼的小舟上?那还叫什么盛唐之音呢?

    早年,当孩子牙牙学语,我们买回一只小收录机,下载许多关于你的诗歌讲解。听得多的,是台湾蒋勋先生的音频,他以天籁般的嗓音,在每一个早晨,为我们讲解你的“三吏三别”……至今忆及,言犹在耳。我们希望孩子自小懂得一个中国伟大诗人的好,以提高他的审美辨识度。你的诗也是一棵棵幼芽,自小镶嵌于他的脑海,经风沐雨地生长,待他人及中年,自会深深懂得。我们在一点点地塑造他的精神世界,期望他的生命有光。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自小浸润于古诗词,若真正懂得其中奥义,怕也是要等到中年以后了。

    有时,我想,难道中年就是为了懂得的吗?这么着,不免悲哀。中年之前的那些日子,那些如火如荼如翻如腾的日子都白白流逝了吗?

    每一次,我回小城芜湖看望父母,当车过长江,瞻望滔滔黄浪,总是想起你,想起李白——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人类心思敏感细腻,一直感怀于天地草木之悲,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这条长江千年即在,淘洗掉多少兴亡,然而,你们的诗,依然簇新如昨,一代一代,无以穷尽,这便是文学的绵长与恒久。有时,我坐在父母客厅沙发上,怅望江上舟来楫往,生命中死去的东西渐又复活,那个东西还是文学。

    有一年,去成都,大年初一,赶去浣花溪公园,只为看看你的草堂。那公园真幽静,大到不及边,雾气缭绕,寒气迫人,冷得人将脖子缩了又缩。到处溪水潺潺,处处大树繁荫。若随便找一棵树访问一下年纪,怕都有上百岁了。回合肥后方知,那年正是你诞辰一千三百周年。一个伟大的人,活过五十八年,写下一千五百余首诗的你,永不被时间打败,你的人格以及诗歌精神与时代并行,一直在场。

    中年以后,翻阅《杜工部集》,总是意绪沉沉。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都埋伏着怎样温厚慈爱的情怀?是心冷肠热。

    你是四十岁那年冬天,定居于浣花溪畔的。开始,全家暂居于古寺,慢慢营建新家。你曾以诗代简,向友人索要花木。在亲友的资助下,翌年春天,草堂建成。当年的草堂,环境幽静,景色宜人,让你疲惫的身心得以休憩。你是相当喜欢这个家的: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为农》)。尤其是: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还有:细雨魚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在草堂居了近四年的你,写下二百四十余首诗,差不多一年六十首,算高产了。《蜀相》《春夜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江畔独步寻花》《绝句》等名篇,皆创作于此。回顾创作史,在成都写下的田园诗,应是你一生中最快乐明媚的时段。

    我孩子年幼,应刻意避免给他读你的那部分悲哀之诗,专挑成都时段的诗给他启蒙,那种对仗之美,明亮之美,犹如初春新雨,正好契合了一个幼童鲜活生命的律动,浑身血液似乎都在风里跳动,是初涉人世的轻逸之美。

    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十个字的白描,遍布清新气息,浑然天成地将节序与自然界中的植物逐一对应,何等灵动飞扬,这就是文学的花叶相,从心而出,自然流淌。

    我喜欢你,还有另一层缘由,大约是源于你的赤诚胸怀。你一直推崇李白,写过多首诗赠他。安史之乱后,李白因入永王璘幕府,被唐肃宗判了“从逆”之罪流放。其时,他是“世人皆欲杀”的“罪人”,唯有你“吾意独怜才”。你常常梦见他,甚至连续三夜的梦里,都有他: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一直担忧他在流放途中遇险: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你总是担负许多额外感慨: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年轻时,也曾费解——你为何如此偏执地推崇他痛惜他。及至中年,两去宣州,再沿着他的遗踪,遍访皖南一带,再回味他的诗,到底明白些这个人的痛苦辗转,也更懂得了你的赤子情怀——我喜欢你赞美你,并非需要你热烈回应隔山唱和。唯有一个胸怀仁爱之人,才能做到这样的无私无求。你对于李白的推崇,彰显着何等的仁慈精神呢,总归是一位大境界的人。可是,就这样的一位高蹈之人,你的一生几乎流离于贫困,于饥寒交迫中,依然怀有家国之爱、朋友之爱。五十八岁那年,在湘江的一叶小舟上,病了数月,饿了数月,被一块牛肉噎死——因为饥饿,吞咽太快。

    成都草堂,不过是几间新屋,屋顶上的麦草,渐已泛黄。屋旁,一群翠竹,高可擎天……成都冬天特有的湿冷,予我印象深刻,太过寒气迫人了。但,就着这么湿冷气质的成都,却给了你一生里最为安稳的日子,它丰富着你少有的生命底色,留下了几百首诗篇,看《绝句》,何等开阔明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上联,春天一跃而至眼前,翠柳黄鸟,青天白鹭……动静皆宜,色泽绚烂,简短十字,写尽春天之美春天之灵动飞扬。下联婉转而至,如若长镜头一推,视野倏忽开阔,推开小小窗口,洞见千年积雪;以门前停泊的船只,曲写三国历史的壮阔。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怀,以景喻情,曲径通幽,涵容无穷。你的诗歌之美之丰富,目前,我的孩子尚不能领略一二,他太年幼,只是一遍遍让小人家诵读,那种音韵之美,何尝不是一份天然的氤氲呢?我所期望塑造的,不过是一个拥有独立思维的骨骼。在他的童年,以一种明朗的辉光照耀他,滋养他,然后,自然而然迎来一种独立人格的完成。

    当导演迈克尔·伍德在成都公园随机采访一位老人为何喜欢你时。老人笑言,你的诗写出了我们小人物的日常,写出了穷人的心声……你看,就是这么的平凡普通。哀苍生之苦的诗篇,数你写得最多,也最深情。同样是叙事小人物的悲酸艰辛,每次我读白居易《卖炭翁》,总觉隔了一层,一想到他的晚年依然过得滋润,临去世前几年,才遣散掉储养的两个小妾,我的内心何以不能滋味芜杂?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在这首《阁夜》里,你试图理解着我们处于时间中的位置,以及人类与宇宙万物的关系——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但,到头来,终归是寂寞寥落。这就是我开头所言的你天生的孤儿心境,无所傍依,无所凭寄。

    你写时间流逝的诗篇,不输于《诗经》,比如《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是你四十八岁那年写下的,于干戈乱离之后,亲故死亡过半之后,两鬓斑白之后,偶遇老友。“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二十年未曾相见,这是广大的悲哀,从昔日之别写到明日之别。纵然内心悲喜交集,却那么淡淡一扫,扫尽内心郁积的波澜,就着新韭吃着黄粱米,连饮十杯,也不醉。而《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过是春去冬来年头岁尾的悲哀,是伸手留不住岁月的怅惘。而你的,却是经年以后积攒于一处的悲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中年之后的沉郁,如投石问井,一沉到底,一去不回了。

    在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你写:

    ……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句,深刻道出古往今来阶级真相,无愧于一个伟大的良知者,你才是底层百姓的代言人。

    多年前的仲夏,第一次去北京,当车过山东境内,我一直朝窗外张望,哪一处是你笔下的“齐鲁青未了”……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是你教会我,不必俗世计较,胸中丘壑块垒,以白云去荡涤。还是你,教会我,人一生中,不必眼前苟且,一定要极目远眺,于精神领域,追求鸟一般的志存高远,那么,目下的一些小龌龊大糟糕,何尝击溃得了我呢?这出世又入世的诗篇,真是我的一根根拐杖呢。

    叶嘉莹先生有言,我们一日日讀诗,陶潜,李白,杜甫……一个个来到眼前,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这便是文学的支撑,何其幸矣。

    现在正值初夏,每天清晨,推开卧室窗户,一树合欢尽现眼前,五月的风轻轻吹拂……一颗心不禁亮堂一下。这自然造化的律动,也曾深深地影响了我,塑造着我。可惜我不太会写诗,但一样可以深切感受到。一个人内心的丰富,大多来自于古诗词经年的浸润吧,它一点一点地渗透着我,滋养着我,穷尽着我……我并非一个孤单的存在。

    一个人,同样可以活成一座高山,比如你。这也是你的人格你的诗篇,默默投影与我的无形价值。所以,你何尝不是我精神上的祖父呢?

    【作者简介】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散文随笔集《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植物记》《一辈子历历在》《等信来》等十六部,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2017年度安徽文学奖等。现居合肥,自由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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