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录》的诗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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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中唐传奇小说集《玄怪录》在情节结构上的跌宕起伏，在语言色泽上的典雅绮丽、骈散相间，追求诗境美的审美品格，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摇曳多姿的诗化特征，也同样是它超群绝伦的具体体现。这不仅显现出作者非同寻常的语言功底，也更是《玄怪录》在语言风格和意境创造上对传统志怪作品的超越与创新。
关键词：玄怪录；情节结构；语言艺术；诗境美；诗化特征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玄怪录》是中唐小说作家牛僧儒的传奇小说集。《玄怪录》原书有十卷，但早已散佚。现存明代陈应翔刻本，名为《幽怪录》，共有四卷合计四十四篇作品。今人程毅中先生以明代刻本为基础，参照宋代的《太平广记》的辑录，整理出《玄怪录·续玄怪录》一书 [1] （P2），其中的《玄怪录》共分为四卷、补遗两部分，合计五十八篇。本文所涉《玄怪录》作品的基本依据就是程毅中先生点校的本子。
当然，要把《玄怪录》与诗化特征联系起来，必须得弄清诗化特征的基本内涵。
石昌渝先生曾说过：“中国叙事文学传统，从一开始就有写实和写意两种艺术表现方式，形成两种艺术流派。写实注意情节的完整合理以及细节的周到逼真，而写意则表现着一种诗化的倾向，不注重情节，甚至淡化情节，追求意境，追求意趣的隽永。” [2] （P38）要知道，使小说作品呈现出一系列诗意品格，就是小说的诗化特征。当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诗化特征的小说作品就不注重情节因素了，它毕竟还是叙事文学作品。小说作品的诗化特征，一般是指小说家在运笔行文之际，以营造小说情调为旨归，通过运用赋比兴等艺术手法，追求语言的华丽和意境的优美，来突出作品的抒情性和诗意特征。其常见的手段就是用诗化的语言对话、写环境，或进行性格、动作、神态的描写，由此而形成一种情景交融的诗化意境。
纵观小说发展的历史不难看出，在诗歌鼎盛的唐代，毫无疑问，诗是文学的主流。传奇作家们以诗人的气质和风度去创作传奇作品，也就使得小说作品更多地体现其诗性或诗化特征。这就避免了魏晋六朝小说叙事上的平铺直叙、语言上的朴拙简单的毛病。而中唐时期的传奇小说集《玄怪录》，“不仅秉承了笔记小说志怪题材和依循史传的文学传统，还对唐传奇虚构故事、勇于幻设、叙述宛转、辞采艳丽的内涵进行了极大的丰富，从而成为文言小说史上引领时代风尚的先锋”。 [3] （P117）要知道，这种先锋的意义和价值还体现在小说作品特有的诗化特征方面。《玄怪录》的诗化特征主要应从情节结构的跌宕起伏、语言色泽的典雅绮丽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诗一般情景交融的意境上去认知。
一、情节结构的跌宕起伏所形成的诗化特征
情节是叙事体文学的基本构件之一。作为中唐时期代表性的传奇小说集，《玄怪录》的情节艺术一向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玄怪录》基本摒弃魏晋六朝小说在叙事情节上的平铺直叙、粗陈梗概，而是因事变体，摄取片断，灵活自由，有意打破已有的以时间、经历为序的传统模式，而呈现叙事时间跨越、叙事视角转换、情节结构具有鲜明的节奏和跳跃之感的新技巧。如《崔书生》（卷二）、《袁洪儿夸郎》（卷三）、《侯遹》（卷三）等。
尤其是《崔书生》，故事叙写唐开元天宝年间崔书生的一番奇遇。喜好花草竹木的崔书生每至万物复苏的春日，总是独自一人静静地欣赏英蕊芬郁、百花盛开的花园。忽有一日，崔书生与一妙龄女郎不期而遇于百花园中，一言不发、不顾而过的女郎令崔书生难以释怀。连续几日遭遇之后，按捺不住的崔书生在女郎侍女的点化下，特意置备美酒佳肴，款待女郎一行，痴情的崔书生终于赢得了女郎的芳心，两人遂结为秦晋之好。夫唱妇随、相得甚欢的小两口甜蜜度日，新进门的儿媳妇尽管礼数悉尽，但还是遭遇婆婆的无端猜疑，并被婆婆认定为狐媚之辈。无奈之下，心生委屈、涕泪交下的女郎只能与崔生作别。临别之际，女郎赠与崔书生一只白玉盒子，两人呜咽作别。归家之后的崔书生常常对着白玉盒子凝痴发呆，郁郁寡欢。忽有一日，一位胡僧叩门求见，并指名要书生拿出异人馈赠之宝物。崔生从胡僧口中方才得知先前为妻的女郎乃王母娘娘的第三个女儿玉卮娘子。从此之后，郁郁不乐的崔书生叹怨迨卒。
作者在铺展故事的过程中，并没有平均使用笔墨，而是着重叙写了崔书生与女郎相识、相别的过程，使得故事情节具有突出的跳跃之感。
开元天宝中，有崔书生者，于东周逻谷口居，好植花竹，乃于户外别莳名花，春暮之时，英蕊芬郁，远闻百步。书生每晨必盥漱独看。忽见一女郎自西乘马东行，青衣老少数人随后。女郎有殊色，所乘马骏。崔生未及细视，而女郎已过矣 [1] （P36）。
意外相识，心生情愫，不能自已。而女郎的一言不发，不顾而过，更是令崔生向往之至。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女郎侍女的帮助下，崔书生终于实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愿望。然而好景不长，崔母的猜忌，女郎之姊的干预，令一对鸳鸯各至东西。分别之际，难舍难分，令人怅惘不已。
女郎乘马，崔生从送之，入逻谷三十余里，山间有川，川中异香珍果，不可胜纪。馆宇屋室，侈于王者。……女郎遂出白玉盒子遗崔生，崔生亦自留别。于是各呜咽而出，行至逻谷，回望千岩万壑，无径路，自痛苦归家。常见玉盒子，郁郁不乐 [1] （P37）。
真的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在外界势力的干预下，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分别之情、之景皆令读者疑惑难解，唏嘘不已。由于作品对他们分手的原因未作详细的告知，只是点了一下崔母的猜忌和女郎之姊的干预，具体的原因与细节皆未展开。这种情节上的隐藏和跳跃，造就了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与扑朔迷离，如同诗歌般的凝练简约，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的空间。
与此同时，崔生与女郎相识与相别之时的情景交融的诗境，也是其诗化特征的具体体现。
还有《袁洪儿夸郎》，在情节发展上，用诗歌来暗示并推动情节的发展，这不仅造就了作品语言色泽的绮丽、含蓄，还有情节结构上的诗化特征。小说描叙了陈朱崖太守袁洪儿（小名夸郎）入赘晋侍中王济家娶其女翡翠的一段奇遇。奇就奇在它采用叙事时间上的跨越之法，用诗歌暗示并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以此去促成小说作品特有的诗化特征。弱冠之年的袁夸郎博览群书，颇能玄言。一次野游的偶然机会，意外罗得一只翠翠鸟，袁夸郎甚是喜爱且赋诗曰：“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谁知来历甚奇的翠翠鸟在袁郎赋诗之后又神奇地消失了。翠翠鸟消失之后，在袁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名叫翡翠的侍女。原来翠翠鸟就是王家的陪嫁侍女翡翠。袁郎按照翡翠的吩咐，备办茶酒，以诗迎会另一才子封郎。而年少儒雅的封郎正是晋侍中王济的女婿，在封郎的安排下，袁郎入赘王府与王济的小女儿从从结为百年之好。后因王济调任并州刺史，王家举家搬迁，袁郎与妻子作终天之别，不得再见。
袁夸郎年少时的的一番奇遇，之所以令读者似乎云里雾里，不知其所，是因为作品采用倒叙之法，追忆袁郎过去的一番生活境遇。在袁郎的这一段奇遇中，诗歌发挥了驱动情节、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袁夸郎与封郎相识、相知、相聚，是诗歌作缘。袁夸郎与王千金洞房花烛、琴瑟相谐，也因诗结缘。
佳辰气茂，思得良会，驻足层台，企俟光仪，唯足下但东驰耳 [1] （P59）。
这是封郎的诗书，袁郎依照封郎诗书之约方才来到王家的。在王家，一对诗书知己听乐吟诗，相得甚欢，尔后才有了袁郎的婚姻之约。
好花本自有春晖，不偶红妆乱玉姿。若用何郎面上粉，任将多少借光仪。
圆扇画方新，金花照锦茵。那言灯下见，更值月中人。
人家女美大须愁，往往丑郎门外求。昨日金刚脚下见，今朝何得此间游？[1] （P60）
这些穿插于叙事中的诗歌，不仅展示了才子佳人的美满姻缘，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更强化了小说作品的诗意美。
二、语言艺术上的骈散结合、典雅绮丽所形成的诗化特征
鲁迅先生在《唐宋传奇集·序例》中说：“王度《古镜记》犹有六朝志怪余风，而大增华艳。”“大增华艳”是对唐传奇语言绮丽色彩的准确概括。的确，绮丽华艳的语言是传奇小说诗化的符号载体。中国古典诗歌追求语言的典雅绮丽、含蓄蕴藉，这些特征更是广泛存在于《玄怪录》之中。一如陈文新先生所言的“把史家的传、记与注重描写的辞赋结合起来，在六朝志怪中偶然也能找到先例。但盛期唐人传奇的收获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是空前的。骈散兼施的描写，极大地拓展了语言的表现力。《柳毅传》、《长恨歌传》、《玄怪录》等的文笔均是第一流的。传、记辞章化，揭开了传奇小说史的新篇章” [4] （P253）。叙事之中穿插诗歌、用诗化的语言进行人物对话乃至于用诗化的语言对人物的性格、动作、神态以及人物活动的环境进行叙写，这在《玄怪录》可谓比比皆是，诸如《柳归舜》（卷二）的情景交融的传神之笔、《刘讽》的人物对话及诗化语言、《古元之》（卷三）出神入化的细节描写，等。
《柳归舜》的故事几乎全篇采用诗语，记写了柳归舜泛舟而游的一番奇妙的经历。柳归舜泛舟而游，不经意间闯入一个景色奇美的世外仙境：“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戛为丝竹音。” [1] （P32）如此翠竹仙境，风景如画，引人入胜。更有甚者，翠竹深处竟有数千只鹦鹉翱翔于一棵参天大树之间。这些丹嘴翠衣的鹦鹉声音清越，竟会人言，还能作诗评诗，更是通晓人间古今万事；颇懂人间事故的鹦鹉们相呼姓字，各有佳名；有的名为凤花台，有的名叫自在先生，还有的名为踏莲露、多花子、武游郎，不一而足，各有美名。她们通晓古今，能诗会文，颇富文采。在她们的交谈中，历史上的汉武帝、陈阿娇、司马相如、《长门赋》，皆是了然于心，诵之于口。一个名为凤花台的鹦鹉，曾接受东方朔的调教，亲眼目睹了一代文豪扬雄、王褒赋颂佳篇的情景，并聆听陆机、陆云的教诲，学问功底十分了得，她还能对柳归舜同时的文人薛道衡、江总之诗进行颇有见地的评头论足。这样一位见识颇广、学识渊博的文雅之士也就十分热情也相当自然地以诗歌款待远道而来的柳归舜：
露接朝阳生，海波翻水晶。玉楼间寥廓，天地相照明。此时下栖止，投迹依旧楹。顾余复何忝，自侍群仙行 [1] （P33）。
小说作品就是借助诗歌以及诗化的语言和境界去展开故事、推动情节的。柳归舜无意中在鹦鹉王国的一番畅游，可谓见识大增，收获颇丰。而小说作品特有的典雅绮丽的语言、摇曳多姿的诗境，更是引领读者与主人公柳归舜一起畅游了富有诗情画意的美妙王国。
再有《古元之》对理想王国和神国的细致描写也十分具体而生动：
每果树花卉俱发，实色鲜红，翠叶于香丛之下，纷错满树，四时不改。唯一岁一度暗换花实，更生新嫩，人不知觉。田畴尽长大瓠，瓠中实以五谷，甘香珍美，非中国稻梁可比，人得足食，不假耕种 [1] （P79）。
从山水景物、时令风光、花草树木、禽鸟牲畜到民情风俗、吏治国情、生老病死甚至于一日三餐，作者以骈散结合的诗化语言进行了详尽的叙写。
三、融合诗歌对意境艺术的追求使作品充溢着诗意美
中国古典诗歌不仅追求语言的精美传神，更讲究通过语言表达情致，展示意境，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鲜明的审美品格。宋人赵彦卫论及唐传奇时说：“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 [5] （P14）明人杨慎也说：“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世，而其诗大有绝妙古今，一字千金。” [6] （P803）的确，充满诗意的时代造就了诗性的传奇作家。在诗风盛行的唐王朝，传奇作家特别喜好将诗情画意倾注于作品之中，将对生活的情感认识和审美体验融汇于小说之中。在这一时代背景下，《玄怪录》作品创造诗的意境、追求诗境美也俨然成为小说作家牛僧孺的审美理想。
如上所述，《玄怪录》的作品中出现了为数甚多的诗歌，这些穿插于故事情节中的诗歌情真意切、典雅蕴藉，能够将诗歌意趣和谐地融汇于作品的情节、人物之中。如《元无有》（卷一）中四位奇人聚会咏诗、各寓身份的场景：
其一衣冠长人曰：“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为子发。”
其二黑衣短陋人曰：“嘉宾良会清夜时，辉煌烛灯我能持。”
其三故弊黄衣冠人，亦短陋，诗曰：“清冷之泉俟朝汲，桑绠相牵常出入。”
其四黑衣冠，身亦短陋，诗曰：“爨薪贮水常煎熬，充他口腹我为劳。” [1] （P17）
这些诗暗合了日常生活常见的故杵、烛台、水桶、破铛四物的特征，点名了四位奇人的身份。这种以作品中人物聚会吟诗各寓身份、特征乃至经历的写法，为后世小说《红楼梦》等作品所借鉴。同时，这种作品中人物聚会咏诗的场景，也是唐朝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文人聚会吟咏唱和的投影，颇具时代色彩。
而在《玄怪录》中，更多时候则是小说作品常常打破时空界限，很自然也很神奇地将人世与仙界、古代与现代、现实与梦幻融汇于一处，跨越时空，超越生死，扑朔迷离，亦幻亦真，营造着浓郁的诗的氛围，丰富了读者的审美感受，也使作品充溢着诗歌般的意境之美。诸如《裴谌》（卷一）中人间与仙界的交替，《张老》（卷一）中凡人与仙人的婚姻、《韦氏》（卷一）中现实、梦境与未来的融汇，《杜子春》中生与死、情与欲的考验。如此等等，均构成了奇异幻化的境界，使作品弥漫于诗的氛围之中，有利于读者与传奇作者进行跨越时空、跨越地域的心灵交流。
《裴谌》中的裴谌与王敬伯二人一同学道求仙，王敬伯耐不住寂寞，半途而废；裴谌却能矢志不渝，终成正果；身在尘世的王敬伯娶妻生子，仕途畅达；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他与云游尘俗的裴谌相逢，两人相约于裴宅聚首；王敬伯看到裴宅里的摆设皆非人间所有，宴会中裴谌还召了王妻前来弹筝奏曲，这才明白裴谌已经成仙。作品中人间与仙界的交替出现，世俗与方外的错杂并存，穿越时空，亦幻亦真。尤其是叙写裴谌的衣食住行的境界，更是扑朔迷离，充溢着仙境般的诗意之美：
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风。
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茏，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 [1] （P12）。
这种诗化的境界，逼真而有神韵，蕴藉而有文采。作者不仅有意识地显示自己的文思才藻，也是历经党争之后对人生真谛的领悟及其审美情感的寄托。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在诗风盛行的唐王朝，为获得美感享受，传奇作家牛僧孺将诗情画意倾注于小说作品之中，将对生活的情感认知和审美感悟自然天成地融合于一处。无论是叙事、抒情，还是写景，小说作家都能自由地表达和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和价值观念。跌宕起伏的情节结构中散发着浓郁的诗情画意；连篇累牍的诗歌及对偶句，显示着作者的诗笔，寄托着作者的诗性；追求诗境美的审美品格而形成的摇曳多姿的诗歌般的意境，也同样是小说作品诗化特征的又一显现。
参考文献：
[1]（唐）牛僧孺，李复言.玄怪录·续玄怪录[M].程毅中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2]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1994.
[3]江中云.《玄怪录》艺术技巧简论[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3，（4）.
[4]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
[5]（宋）赵彦卫.云麓漫钞[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
[6]（明）杨慎.升庵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 李汉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