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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郎湖

    时间:2020-11-21 03:59:3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茅震宇,江苏太仓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小说集《街上樱花开》。

    1

    牛家墩被划入经济开发区时就有传说要被开发了,但几年过去了也没啥动静。

    忽然有一天,说有开发商看中了牛家墩,要建一个大型别墅区,起初还有人不信,说别墅都是有钱人住的,哪会建到离城区十来里路的乡村来。牛守正却说这有可能,人家外国都这样的,有钱人就喜欢住乡下,屋前有大草坪,还有游泳池,那才叫别墅。

    牛家墩位于冈身之上,是一大片高地。冈身就是千万年前长江入海口冲积出来的,一片绵延数十公里的高地。牛家墩是冈身上更高的高地。据村里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就听他们的老人说过,从前爬上树还能看到十里外的长江。因为地势高,这里既能种棉花油菜经济作物,又能种水稻小麦粮食作物,使牛家墩比其他村都富庶,四乡八邻的姑娘都希望嫁到牛家墩来。土改时牛家墩高成分的人家也比其他村多,牛守正就因祖父是富农,参军政审不过关,肉松厂来招工也因成分问题被刷了下来。恰巧在村小学当老师的知青回城去了,高中毕业的他才被叫去当了代课教师,这一代就是好多年。

    听牛守正也说有可能建别墅群,大家也就信了。有的就开始担忧,搬进安置的公寓楼逼仄不说,老乡邻们还要分开,以前家里没了油盐酱醋随便到邻居家灶头上去拿就是。楼里没有了柴灶,电饭锅的饭没锅巴不好吃,没有了宅前屋后的蔬菜果树,连一根葱一颗蒜都要花钱去买,特别是死了还不能在家搁几天了,连个吹吹打打哭丧守孝的过程也没有。有这些担忧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对拆迁十分抵触,但他们在家里已没有多少话语权了。

    年轻人读书后大多在城里工作,中年人也向往城里的生活。更多的人从开发区其他村看到了拆迁的好处,头脑灵光的就马上开始行动,打围墙浇水泥地面,扒掉屋顶把二层楼叠加一层,以最简陋的方式改成三层楼。还有的开始往家里增加人口,在城里买学区房时把户口迁进了城,现在又赶紧把户口往回迁。牛伟旗还把嫁出去的女儿一家四口都迁了进来。这番折腾就是因为有传说,拆迁按建筑面积补偿,有围墙的加钱,场院地面硬化的加钱,另外还按人头给安置费。

    为这事牛守正专门去问过村支书牛荣。牛荣说:“我正想找你呢,他们都说是你说的,要建跟外国人一样的大别墅区?”

    “谁说的?怎么赖我头上了?”牛守正一下子跳起来了,脸红脖子粗的,像受了很大的冤枉。

    牛荣安慰地拍拍牛守正:“大家都信你的,你去劝劝大家,别听到风就是雨的,要听政府的话,不要瞎忙乎。如果有这事,村里哪能会不知道呢?”这两天牛荣正焦头烂额,开发区了解到了牛家墩违建风潮,责成村里制止。牛荣带人东奔西走说得口干舌燥,却没有一家肯停。东家说,只要西家停,我们马上停。西家说,要停大家都停,凭什么让我先停?

    “别到时候又说我在瞎说呀。”老牛还是有点气鼓鼓的。

    牛荣抚着他肩说:“你牛老师辈份高,德高望重。”

    老牛就开始走东家串西家地劝说,除了牛荣说他德高望重外,他还觉得人家误解了他,他要去纠正。他跟大家说,没有取得建设许可是违法的,别把好好的房子弄成了危房,开发商也不会给违建补偿的,上级已说了没拆迁这事。

    人家笑笑说,反正是建在自己家里的,就算不拆迁,也没啥损失。老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头朝村东头去,那里他堂哥家也在加层打围墙。

    堂哥不在家,堂侄见堂叔来了,未等他开口就先说:“叔啊,我有事出去一下。”就开车走了。老牛见堂嫂正在灶间里做饭,就在桌旁坐下,见桌上有毛豆还没剥,他就洗洗手准备边剥边聊。哪料堂嫂过来把盛毛豆的塑料篮子一把拿走了:“这个不用剥,晚上要做素蟹脚给他们爷俩做下酒菜的。”堂哥喜欢喝酒,年轻时夫妻俩在城里肉松厂做工,他父亲知道儿媳抠门,托进城办事的牛守正带点有着“素蟹脚”美名的煮毛豆去。牛守正找到肉松厂宿舍,见堂哥坐在门口拎着酒瓶在喝酒,已喝到兴头上的堂哥指着屋外说:“你闻闻香不香,一口肉松味一口老酒,还要啥菜?”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这故事,堂嫂认定是牛守正给说出去的,就没给过他好脸看。其实牛守正只跟妻子小玲说过,这事牛守正觉得对不住堂哥堂嫂。

    现在,老牛不去计较堂嫂态度:“阿嫂,你在城里工作过的,又是精明人,怎么也相信那没根据的谣言?到时候亏的是自己的钱呀。”

    堂嫂手一拍:“我哪精明?没文化,不懂政策,瞎跟呗。你不弄才是精明,亏不到你头上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牛摇摇头走了。

    2

    小玲把牛伟旗女儿女婿外孙户口都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老牛,老牛朝地上呸了一下。牛伟旗比老牛长几岁,跟小玲娘家还是亲戚,当年小玲娘就是托牛伟旗做的媒,但老牛还是看不惯牛伟旗。牛伟旗原先叫牛尉祺,1968年他去大串连时,自己改名为伟旗。他表现积极,就当上了大队干部。1975年他给自己儿子起名叫牛寨紅,那时“农业学大寨”正红红火火,儿子上学时改革开放了,他就把儿子名字改为展宏,说要大展改革开放的宏图。寨红、展宏在本地方言里听起来是一样的,但意思被牛伟旗解释得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了。经商大潮一来,牛伟旗就辞职下海办厂,先是挂了个中外合资牌子,后来国家支持民营企业,他就又转为了民企。

    “别人迁户口关你屁事,人家就是精明,你嫉妒也没用。”小玲责怪老牛。认识小玲的人都说她沾了这名字的光,五十岁的人一点也不显老,身材娇小匀称,说话也仍是滴灵清脆。老牛跟她站在一起,很容易被人误会。一次老牛陪小玲去买衣服,营业员对小玲说这衣服就配你,不信你让你爸看看。小玲一听开心地马上买了,而把老牛气得以后再也不与她一同出门了。

    小玲怪老牛缺乏灵活性,吃了一辈子死认真的亏。老牛还是小牛老师时,因为工作认真,镇中心小学就把他抽调了去。他就感到自己的认真被肯定了,就更加认真地工作。就在这时,开始讲文凭了,很多人都去弄文凭,小牛老师觉得自己刚到镇中心小学,不想为此浪费时间和精力,他还说只要把书教好,有真水平管啥文凭不文凭,有真能力怕啥学历不学历?同事们一面认可他的话,一面继续去弄文凭。对有些人花了钱就轻而易举地弄到了文凭,小牛老师觉得歪门邪道有辱师风,说政策也不会让投机取巧的人占便宜的。

    当时校长还在大会上表扬牛老师一心一意埋头工作,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后来,大家陆续都拿到了文凭,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公办教师评上了中级高级职称。牛老师却被学历这道硬杠杠卡在门外。小玲知道后在家数落他也没用,就去找校长,校长两手一摊:“这是政策规定。”最后小玲请牛伟旗帮忙,找关系把老牛转为了镇民办教师。小玲怕牛守正犯牛脾气,把托牛伟旗一事一直瞒着。不知情的牛守正转为镇民办教师后还得意地对小玲说:“我说政策还是长眼睛的吧。”现在老牛拿的是民办教师退休金,比同样资历的公办退休教师每月少几千元。

    小玲跟老牛说:“人家加层浇水泥地,都是为了多拿补偿款,你却去劝阻,等于不让人多拿钱。人家不要恨你呀?”老牛说:“他们不懂政策,政策怎么可能让他们钻这种空子呢,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是怕他们受损失。”小玲说:“就你懂。”老牛篤定地反问:“我天天学习,还能不懂?”

    老牛年轻时就养成了读书看报的习惯,退休后还自费订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机关报,天天听广播看电视,他不喜欢看电视剧,说那些都是骗人的,但《新闻联播》和地方台新闻天天雷打不动必看的,他能把从中央到省市领导姓名职务说个遍,有时还能捉到报上的差错,市报中缝里的“编读往来”还登过他的信,虽说只有两句话,但老牛一直珍藏着那张报纸。

    3

    过了几天,又有消息传来,牛家墩真的要开发了,但不是什么开发商,更不是什么高档别墅区,而是国家的项目,为筑高速公路取土。

    穿过本市的沿长江高速公路要开工了,开发区作出一举数得的决定:把牛家墩作为集中取土点,形成一个人工湖,不仅能多挖土方,还弥补了地处江南水乡的冈身地带缺少湖泊湿地的尴尬,挖湖费又省了。

    加层浇场打围墙的人家更多了,连几十里外的匠人都请来了,人工费还看涨,原先泥水匠200元一工,现在涨到260元,小工也跟着涨价,原先120元一工的,也涨到了180元。村里人都骂匠人是趁火打劫。老牛看着大家的盲从,心急如焚:“哪是人家趁火打劫,是你们想借拆迁趁火打劫,结果先被人打劫了。你们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到最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家对牛守正的苦口婆心劝说报以呵呵一笑,转身继续忙着赶工。

    动作快的人家,协议一签补偿款到手就搬走了。

    令牛守正意外的是,补偿标准还真是数砖头加人头的,就是按建筑面积加人口数算,而且建筑不论是原有还是新建,户口簿上的人不管是啥时候有的。这样一来,皆大欢喜,拆迁顺利推进。被钱包撑得鼓鼓的堂嫂,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对牛守正说:“大兄弟啊,我们不懂政策,可政策懂我们,让我们瞎猫抓着死老鼠了。”这话正巧被小玲听见,她要追上去跟堂嫂说个明白,被老牛一把拖住,小玲就怪老牛傻。老牛一跺脚说:“拆迁办的人傻呀!”

    老牛去村委会拆迁后的临时办公点找到牛荣。

    牛荣忙递烟,被老牛推开。牛荣边泡茶边说:“除了杯子和水是村里的,烟和茶叶可都是我花钱买的。”老牛说:“你是怕我管你公款消费吧?我现在哪有这心思?”牛荣却只顾说自己的:“一天到晚有多少村民来,来的都是客,不递根烟泡杯茶,人家说你架子大。我当个村干部,小一半的收入还给了村民呀。”

    牛荣给老牛解释,这回是国家工程,政策是上面制订的,村里只是配合做点具体工作。老牛说:“政策没问题,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违反政策,把人家违法建筑、违规迁入人口都认账,都给了补偿。”

    “这个是由上面指定的第三方机构来认定的,手续也是合理合法的。再说了,农村农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能宽松点就宽松点,拆迁工作好做了,工程进度加快了,对各方都有利嘛,国家也不会与农民斤斤计较算这一点点鸡毛蒜皮小账的。”

    老牛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的意思是我老牛斤斤计较,在算鸡毛蒜皮的小账?这是原则,是政策,不是松紧带橡皮筋,想拉拉长就拉拉长,如果都这样的话,我增盖个三层四层你们也补偿给我吗?”

    4

    老牛站在自家的楼上放眼望去,牛家墩一片打过仗般的断墙残垣,砍伐留下的树桩像一个个墓碑,挖过树的地方像一个个弹坑。只有几只草狗在废墟上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可能是被主人遗弃的,也可能是它们不愿跟随主人住新楼而跑回来的。老牛看着这场景,鼻子一酸眼眶潮湿了。

    整个牛家墩就剩他家一楼一人了。这小楼原先掩映在众多楼房和绿树之间,也没觉得什么,现在被凸现在这片废墟之中,显得格外的破旧,也格外的突兀孤独。

    以前女儿还是蛮理解老牛的,听到妈妈数落爸爸时,还会说我爸这是认真,现在这世界上就缺这样讲认真的人。现在女儿也站到她妈那边去了,起因是中秋节新女婿上门,带了月饼名酒名烟和营养品。老牛认真地对女婿说,这广式月饼已被西化了,吃不到传统的味道,又油又甜,不利于健康。营养品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徒有其名。香烟又贵又害人,送人等于送毒品。名酒价格虚高,就是炒出来的,还很可能买到假酒。你花这些冤枉钱一点也不值得,不会过日子。一顿说教,女婿后来干脆连上门也少了,女儿也难得回来了。

    知道爸爸发起犟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女儿就让妈妈别跟他吵,到城里帮着带孩子,让他一个人去独守老屋。

    老牛给报社电视台都写过信,希望舆论能主持公道,结果牛泥入海无消息。拆迁办的人又来过好多次,说你家二层老楼面积小,场院地面也没硬化,还没围墙,户口簿上就只有两个人,按标准你家的补偿是只及人家的一半,这是政策规定,爱莫能助。牛守正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不肯拆,也不是说标准低,更不是嫌补偿少,我只是要你们给个说法,为什么明明是违规的还给补偿,为什么不严格执行政策?给了我说法,我立马就拆。”

    可是人家不信,坚持认为他是嫌补偿少。

    老牛觉得憋屈,为啥得不到理解呢?

    正好小玲回家拿点东西,本来不想多理睬老牛的,但见冷锅冷灶的,又心疼起来了,边做饭边埋怨:“你个犟老牛,还要犟到啥时候。”

    在牛守正还是小牛时,小玲就叫他老牛,她不嫌老牛长自己十来岁,长得又老相,说话做事更老气横秋,那时的小玲反倒对老牛有点崇拜呢。牛伟旗介绍他们认识后,两人到城里一家小吃店吃饭,见挂着“百年老汤驴肉”牌子,老牛就问正在切肉的老板:“你这汤真是百年。”老板瞥他一眼,说:“从我爷爷的爷爷起这锅汤就开煮了,你说有多少年。”旁边听的人纷纷点头:“百年足足超过了呀。”老板得意地用刀把案上的肉一拍:“说百年是少的了,二百年也快了。”老牛笑一笑问:“文革那几年,这锅汤也煮着?”老板噎了一下,嗡声嗡气地说:“煮着呀。”老牛还不罢休:“那时店开在哪儿?驴肉从哪儿来?没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本来准备买驴肉的人收起了钱。老板就说:“我这是百年手艺的老汤,好吃就行。”老牛认真地说:“一是一,二是二。百年老汤与百年手艺不是一回事。”当时的小玲觉得老牛正直敢说,都是优点,可现在这些优点怎么都变成了缺点了呢,是老牛变了,还是自己眼光变了,或者这个社会变了?

    现在老牛真老了,人家都叫他老牛了,小玲又加了个犟字,叫他犟老牛。村里把工作做到小玲那里,小玲说犟老牛太犟了,她也没办法。拆迁办的人找到老牛女儿的工作单位,单位领导找老牛女儿谈话。女儿就回来找老牛,从来对女儿百依百顺的老牛竟扯着嗓子说:“我不是钉子户,如果一定要说我是钉子户,那我就是钉在认真两字上的钉子户。”

    女儿不想跟老牛费口舌,直接说如果你闲着没事干,可以到城里去做课外辅导老师,不要钱做志愿者也行。老牛说,现在上面有规定,不许校外补课,我不能做与政策规定相悖的事。女儿临走对他说:“既然你不想多拿钱,是不是要别人把多拿的钱退出来?你是想让乡亲们都恨死你?”

    牛家墩人家搬进了临湖小区,这小区集中了周边好几个村子的拆迁户,分房是抓阄的,牛家墩人被分散了,还有一些人家把安置房租出去,自己住到了城里。但牛家墩人家还保持着过去的习俗,红白喜事依然请全村人在村民会所吃三天。原先村里人办事都会请老牛坐账台,自从拆迁后没人再请了,吃饭时即使坐到了一起,人家也不跟他多讲话。老牛当然感觉到了这一切,他心中就有个声音问自己:难道认真有错?

    当年教书时,他天天一早到校,又摸黑回家,小玲常抱怨,可老牛还是坚持。谁想学生和学生家长却有意见,学生说补得太晚肚子饿,家长在校门口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太折磨人了。其他教师也有看法,说上面规定不能超时加课,牛老师是违规竞争。还有人说他傻,补课干吗不在校外补,还能收点钱呢。那时他心底就有个声音:难道认真有错?

    退休后第一个重阳节,学校组织退休教师到沙家浜进行一次红色旅游。大家都兴味盎然,年轻时《沙家浜》不知听过多少遍,都能跟着收音机整部戏唱下来。在挂着“春来茶馆”牌子的景点,有个老教师天真地问导游:“当年阿庆嫂就是在这里与胡传魁、刁德一智斗的吗?”导游肯定地说:“原汁原味保留下来的。”老牛挤出人群对导游说:“小同志啊,《沙家浜》是文艺作品,创作出来的。”导游十分沉着地回答:“是啊,就是根据沙家浜真实发生的故事创作出来的。”游客们“噢”地点头。老牛的牛劲上来了:“这里以前叫唐市镇,《沙家浜》出名后先改名叫芦荡镇,二十年前才改称沙家浜镇的。”游客们又一次“噢——”,导游好像被揭了短一般:“我们这里是革命历史纪念地,谁也别想否定历史。”老牛反倒笑了:“小同志,年纪轻轻怎么也学会扣帽子了?我哪里否定革命历史了?我告诉你,京剧《沙家浜》是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的,而《芦荡火种》是综合了当年发生在这一带的故事创作出来的,这条所谓老街是作为旅游景点新建的,才十来年工夫。怎么能说是原汁原味保留的呢?”带队的校领导把老牛拉开:“不就是个旅游景点嘛,较什么真呢?祖国风光处处美,全凭导游一张嘴。”从那以后,学校就再也不来叫老牛参加活动了,老牛去问过,学校说校退管会只管公办退休教师,民办教师归镇里管。后来镇也与开发区合并了,老牛再没参加过啥活动。

    5

    原先高高的牛家墩很快就成了一个大大的湖,湖边还竖了块大石头,刻着“牛郎湖”三个大字。本市报纸上还以“尊重历史人文,恢复千年名胜”为题报道了这事。

    老牛又写信给报社,说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牛郎湖,就谈不上恢复,说尊重更是讥讽。这封信自然又是石沉大海。老牛跑到开发区管委会想找人说清楚,可没人接待他。正好遇到牛荣,牛荣告诉他,本来还想叫碧莲池的,后来征求了有识之士意见后,觉得还是叫牛郎湖通俗易懂,碧莲池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老牛说:“这是子虚乌有的事。”牛荣说:“至少还给牛家墩保留了一个牛字呢。”

    牛家墩没有了,牛荣也退休了,他与一帮退休不久的老人穿着红马甲在临湖社区当义工。刚搬入公寓楼的老农民喜欢捡拾废木材堆在楼下,搭个土灶烧饭,在花坛里种蔬菜,把包装箱破自行车旧电器堆在楼道里,社区物业根本管不了。牛荣他们就想了个办法,对没有乱堆乱搭乱种的家庭每天奖励一元钱。这办法十分灵验,区区一元钱竟一下子治好了老毛病。牛荣被开发区评为了老有所为先进。

    牛荣凑到老牛耳边推心置腹地说:“现在的年轻干部做事冲劲都很足,不像我们过去做工作要讲有情操作。要不是我替你挡着,你那楼早强拆了。”

    老牛承认牛荣说得有一定道理,但牛荣也有点自我标榜,他们这代村干部,擅长的就是这样半哄半骗做群众工作。

    社区里的年轻干部也来做过老牛工作,现在的村和社区干部大多是高学历的,被称为大学生村官。他们和颜悦色地说:“牛老师,您是我们尊敬的老前辈,您的话我们都理解。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人都必须依法办事,不能像以前那样野蛮强拆了。”老牛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就点头称是。大学生村官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虽然其他村民对大学生村官操普通话有点反感,但老牛还是十分欣赏的。老牛也喜欢讲普通话,他觉得书面化的普通话可以使语言表达规范准确,过去他上课坚持讲普通话,一些同事在背后笑话他有口音,但他教出的学生普通话都十分标准。

    老牛认同大学生村官的话,他们不仅没有对老牛家停电停水,还协调广电网络公司拉了一根有线电视光缆,因为老牛天天要看《新闻联播》的。这要是放在以前,拆迁队先是半夜三更学鬼叫敲门砸玻璃扔砖丢垃圾,然后断电断水,接著推土机就上来了。老牛感慨地对大学生村官说:“我这小楼的存在,就是社会法治化进步的证明。”

    现在,牛家墩除了老牛家外,其它都挖成了湖面。老牛家的宅基地成了只有一条小路连结的一个小小的半岛,这条小路从岸边往半岛去是上坡路,因为老牛家在原来牛家墩的高地上,现在他家的小楼就像高高地突出在湖面上的一座灯塔。这无意间给平原上的人工湖增加了一道风景,不知情的人都以为是巧夺天工的设计呢。

    6

    植树节前,一辆大卡车送来一车桑树苗,卸在湖边那一大片被撂荒草地上,老牛见树苗在太阳下晒了两天,几个穿红马甲的人有的挖坑,有的铺红地毯,就是不种树。他就过去问。穿着红马夹的牛荣告诉老牛,领导要来种树,本来前天要来了,主要领导临时有事,就耽搁下来了。老牛抓起树苗看,这分明已晒成干柴了。依了老牛脾气是又要说几句的,甚至还要给报社写信,可现在他只是叹口气摇着头走开了。

    又过了一天,老牛看到浩浩荡荡来了不少人种树,老牛走近去看,正好看到為首的领导在厉声责成身边的人把红地毯撤了。老牛从本地电视上认识这位领导,老牛对领导暗中称赞,他想挤上前去跟领导说说拆迁的问题,却被领导身边的人拉开了,还把他交给了躲在远处的警察,说他是上访户。警察叫来社区干部,社区的大学生村官机灵地跟警察说这是误会,就把老牛送回了家。老牛对大学生村官又增添了几分好感,道别时一再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老牛所说的“麻烦”里,不仅指送他回家,也包括了拆迁的事。

    领导种树只种了一小片,还剩下大片的地仍荒着,不少人就从三四里开外的临湖小区跑回来开荒,他们说看着这么好的地被撂荒了心疼。有骑小三轮车的,有骑电动车的,还有把饭带到田头吃的。萝卜青菜毛豆丝瓜茄子样样种,就是不种番茄黄瓜,因为现在环境好了,麻雀黄雀白头翁灰鹭白鹭很多,这些鸟也够精明,番茄黄瓜没成熟它们不吃,等番茄红了黄瓜长了,它们立马就来啄个精光。

    老牛没去种,他看着撂荒的地也感到心疼,但他觉得这地不是自己的,去种等于是沾公家的便宜。堂嫂也在种,老牛又好言相劝:“说不定哪天公家要用地了,到时候连成本也收不回。”堂嫂呵呵一笑,说:“不种白不种,种一天是一天,反正不要本钱。”农民就是这样,从来不把劳动力算成本的。

    后来,老牛说的还真应验了。那天,来了几台推土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所有庄稼全都推光了,等村民们赶过来想抢收点东西,那些连根都被拔起的庄稼已被装上垃圾车了。人们看到老牛站在那里,还上去与推土机手说话。村民们认定喜欢管闲事的老牛看见别人种了眼红,就去检举了。堂嫂种的毛豆眼看可以吃了,全被铲光了,她气呼呼地扛着锄头经过老牛身边,朝地上吐口痰,背过身去骂一句“神经病”。

    其实,堂嫂他们真是冤枉了老牛,他对这种清理庄稼的野蛮做法也很反感,刚才还跑过去问推土机手谁让你们来的,推土机手说是开发区雇他们的。老牛说能不能让人先来把东西收走了再推。推土机手都是外地人,他们说有事找老板说去。见堂嫂他们又误会自己了,老牛当然难受,心里再次响起那句话:难道认真有错?

    7

    开发区的开发速度惊人,牛郎湖很快被开发成了A级旅游景点。还进行了深度包装,找人编了故事出了书,有根有据地说这牛郎湖就是古已有之的名胜。为显得古朴,连参天大树也移植了好多,石板路、石桥、石凳、石刻弄了不少,还抹上了青苔,连石缝中也栽了苔藓植物,看起来真的像年代久远的古迹。

    在那块写有“牛郎湖”的大石头不远处,建了座织女庙,把连接这两处的路命名为爱情大道,还在领导们种植的桑园边又种了一片棉花田。现在没人养蚕了,棉花也不种好多年了,桑园棉田就是为了牛郎织女故事中男耕女织生活的情景再现。

    最让老牛感到荒唐的是,通向他家的上坡小路,竟被钉上了“鹊桥路”的铭牌。天天有游客跑到他家去张望,可能就是想看看住在鹊桥尽头的是什么人。

    七夕节那天,湖畔人流如织,相亲大会、爱情诗歌节、情人节游艺会、爱之声草坪音乐会都在湖畔几个点上同时举行,其中一个叫“爱的汉风唐韵”服装秀,把汉服唐装旗袍混搭,却十分吸引人。老牛实在忍不住了,他跑过去向那些年轻人宣传,说七夕节是乞巧节、女儿节,不是什么中国情人节,都是商家为了赚钱胡乱造节。

    那些年轻人听后嘻嘻哈哈起来,对老牛说:“老人家,你知道的我们也都知道,我们就图个热闹快乐,多个节有啥不好呢?”

    这让老牛连生气的份也没了。图热闹可以,为啥要造假呢?明知是假,却还那么当真地开心。

    往回走时,又看到一群老年游客走在通往他那半岛的“鹊桥路”上,一名导游挥着“夕阳红旅行社”小旗说:“这就是传说中牛郎与老牛相依为命的地方,这湖以前叫碧莲池,就是织女下凡洗澡的……”

    老牛加快步子赶上去,冲着游客喊:“这儿是我的家,不是……”老牛告诉游客,这湖是新挖的,原本叫牛家墩,是片高地,我就是牛家墩姓牛的,这里除了我家小楼和我是老的外,其他都是新的。

    游客问他:“你真姓牛?”

    老牛认真地说:“自己的姓还能假吗?”

    游客说:“那你还说景点假?”

    “……”这回轮上老牛大惑不解了。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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