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吧,三岛由纪夫硕大的感官花朵
时间：2020-05-08 07:54:5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日本小说通常都是简化的，干净的线条，单纯的叙述，可以看出它和中国古典小说的某种渊源，日本文学研究者举例时，常常把《水浒传》和《源氏物语》等日本小说并在一起，好像这部书是本土生产，一点没有惜外的意思。
“五四”运动前后起步的中国现代小说，几乎与中国古典小说传统一刀两断，在西方近现代小说的启示下，另起炉灶，建立起自己的体系。而日本小说是一条河水流下来，从古典到近现代，传统一直没有切断过。据日本近代现代文学评论家坪内逍遥在《小说神髓》中介绍，日本过去的小说，跟我们儿童时代阅读的连环画差不多——利用细密的插图代替小说中的描写，来补充叙述文字上的不足。
我们大致可以形成如下判断：讲故事的人是大师，画家是给讲故事的人揩屁股的，他们之间是上线和下线之间的合作关系，吃着同一只碗里的饭。如此看来，当初的日本小说品级并不高。
小说之所以能成为文学中的主打，是因为其它种类都没有小说那样丰富的容量，适宜表现复杂的时代内容。日本小说观念的变化同样来自于西方，明治维新之后，西方十九世纪文学，特别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将刻画人物性格和心理的新式小说观，逐渐渗透到日本。日本民族敏感而细腻的文化性格，改造了西方近现代小说形态，加厚它所欠缺的描述部分，在保持古典韵味不变的基础上，建立起东方岛国樱花式灿烂如血的小说品质，简洁而易敏，纤丽而渺远，充满感官化的阴性气质。这种气质说白了——是很文学的。
日本小说到了三岛由纪夫这里，完成了叙事形态上的成熟。
三岛由纪夫是继川端康成之后的日本小说大师，被称为川端文学和三岛文学只有这两个人。如果才能也分品级的话，那么天才之后，必然是鬼才，三岛由纪夫就是一个十足的鬼才，他过于鬼魅了，不仅是他的死亡方式——在自卫队云集的广场上慷慨陈词后，请求他的追随者连续两次终于砍下自己的头颅，而且他的作品也是一个把爱与死的情结推向嗜血程度的沙场。在生活里，他是一个动不动就打破平衡的捣蛋鬼，在作品中却是一个巨大的丰收。
如果说川端的感受方式是一个完整的意象单元，那么三岛的感受方式是一个密致的、多元的、互撞的意象集群。一种比附的能量，上下贯通，注定了三岛文学诗意性的表达，中国作家中只有毕飞宇具备这样的审美兴奋和比兴的实力。
三岛的长篇小说《午后曳航》（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第一版）讲述了一个年轻的海员在和守寡的少妇结合的过程中，与她的儿子发生冲突的故事。陆地生活使他获得安逸的同时，失去了少年对他的英雄崇拜。三个人物变幻的主观视角，充满了自我独特的观察，世界因人物心理的参与，而涂上了丰饶之色。
在感官意象的营造上，三岛给我们留下他诡异的指纹。
形而下的感官，形而上的指向
形而下的意象，经常指向形而上的概念。小说在描述少妇房子回味与海员龙二同床共枕第一夜的情形时如是写道：“房子的脚趾好像在高跟鞋中凝思似的，使劲地弯曲着。”
川端康成与三岛由纪夫，在这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在表达自己战栗的体验时，一律调动起对女人身体隐秘部位的想象。对女性足部的兴奋，放大了二人的审美体验。
川端对长篇小说《雪国》中的主人公驹子崇尚至极，美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想象，他特别要把这种崇尚之情延伸到想象领域，延伸到人们很少关注的性的替代物上：“连她的脚趾弯里都是干净的吧”，这一句将日本女性素洁纤丽的性感之美，像瓷瓶里的花束一样，鲜艳地绽放在读者眼前。
三岛更高明，脚趾弯曲也罢了——那是一种身体的幸福的痉挛，可他非要把这种形而下的身体反应与“凝思”——这种形而上的思想状态链接在一起，产生出不俗的审美效力。
共同的细节想象，显示了川端和三岛两代宗师以男性为中心的赏玩式的审美态度，以及他们对女性身体的绮丽而私密的感官想象。
“在房子看来，这种拾伞的方法，如同潜水员的姿势一样迟缓。他白色制帽攀着阳伞，从这个窒息般的时间的海底缓缓浮升上来。”——房子携儿子到船上参观，初次遇到海员龙二，心里紧张，慌乱中把阳伞掉在地上。上述文字描写了守寡的少妇被一个陌生男子击中时，迷幻的心理感受。粘滞的心理时间，将龙二拾伞的动作，表现得如慢镜头一般，宁静、诗意而浪漫。“从窒息般的时间的海底”——这里再一次强调了这一动作对于房子的形而上意义，它是从永恒的寂静中走来的伟大的爱情之光。
“天候、风向、压力、气压、海面、温度、相对湿度、测程仪显示的示度、速率、航程，还有转速，日复一日地记载着这一切的舵手日记，没有记载着人的内心，代之于此，日记却精确地记下了大海每天变化无常的心。”——小说将这种日常的琐碎记录，比作记录“大海每天变化无常的心。”三岛简直已经不安于小说家的写实角色，他要跳出来对眼下的观察之物，进行一次诗歌性质的形而上的升华。
“这只被剥了皮的猫更加火辣辣地直接与世界的核心相连接。”——又一个形而下与形而上接通的例证，猫的惨烈的死亡是否预示着世界的本质？
“的的确确，正是这顶帽子，曾经在夏日夕阳照耀下的大海上远离而去！那是别离和未知的辉煌象征。随着它的逐渐远去，存在摆脱了束缚，骄傲地成为面向永恒而装饰着的火炬。”——龙二的海员帽被一群心怀叵测的少年拿在手里，这位退役的海员，只能在回忆中展示他海上生活的骄傲。这个“别离与未知”的辉煌象征，已在现实中远去。小说把它命名为一种“存在”，脱离了现实之绳，成为永恒。它使海上生活与陆地生活，成为形而上的对峙性的隐喻。
“在他的梦幻里，光荣、死亡和女人总是三位一体。可是得到女人之后，其他两样却远远去往大洋深处，在鲸鱼般哀婉的咆哮中，已经不再有呼唤他的名字的声音。龙二感觉得到，自己所拒绝了的东西，现在正拒绝着自己。”——这是龙二在最后时刻心中涌起的形而上的发现。他终于觉醒了，同时他也死去了。
“龙二仍然沉浸在梦幻里，粗鲁地把并不温热的红茶一饮而尽。喝下去后，却感到难以言喻的苦味。正如谁都知道的那样，光荣的味道是苦涩的。”形而下与形而上在死亡来临的一刻，混合在一起，光荣与味道，彼此扭缠，显示了这部小说的本意——在形而下的描述中，伏藏着形而上的象征。
意象与意象之间的互渗
三岛最擅长驾驭复合型的意象。让意象在互动中，开出硕大的感官花朵。
“直到汽笛声传来之前，那还是一幅不确切的绘图。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为着这个人世所没有的一瞬。而且，精选的材料也已备置，不再缺少任何东西，只是把这些驳杂、现实的材料堆放场骤然变为一座宫殿的力量还不够充足。
于是，汽笛的鸣叫声，猛然挥下了把一切都变幻为完美无缺的形态所必需的、决定性的一笔！”
——这是少年登在偷窥母亲房子与海员龙二的做爱过程。三岛把两个大人高潮前的准备，比喻成在置备画画的材料，“材料堆放场”与“宫殿”的建成之间尚有一段距离，直到“一声汽笛”画下了这幅画的“决定性的一笔”，这是一个情景交融的时刻，人与景之间互动成为一对比拟的关系。最后一句，大气磅礴，写出了一个少年初次目睹男欢女爱盛况，在内心引起的惊爆之感。
反向的比拟
利用反语，强化意象的修辞效果。
“他们以焦虑、笨拙的动作互相碰触，犹如被火焰包围的野兽在火焰中蹭擦着身子，想要灭掉身上的火似的。”
——以反向的比喻，强调房子与龙二这一对热烈的情侣那种粘着的状态。携带着各自的火，又想在火与火的亲昵中，灭掉自身的火。
无形的几何形态
将无形之物赋予可视的形态，是小说家的职责所在，但小说家贴着事物行走，对其产生的分辨率抵达到何种程度，却有着天才与庸才的分野。
小说两次把空气因为外力的作用而引起的变化，比作“褶皱”——“妈妈临走时关上了煤气暖炉开关，房间里出现了寒气与暖气缓慢纠缠起来的褶皱”；“那里的汽车也显得很小，可它的轰鸣声却不断把这一带的空气弄出了褶皱。”我们似乎目睹到空气战栗时形成的山谷般起伏的棱角。
“与其相比，龙二倒是越说越触发了自己的回忆，把脸转向大海，转向那条从这里望去，只是一条被炖干了似的蓝色线条。”将远方的海平线，还原于“线条”，是一种直观的感受，而加上“炖干”的动词，则活化了干巴的“线条”，使几何概念拥有了温度，一种水分蒸发的效果扑面而来。另一重意象的介入，与原始意象叠加在一起，丰富了人物的主观感受。
色彩的盛宴
三岛是一个自觉的绘画大师。色彩的字眼在小说中随处可见，斑斑驳驳，光鲜靓丽，小说世界成了一张无限铺开的画布。
“在港区风景这一巨大的铁锭之上，夏季的朝阳如同一大片铁皮被捶打、延展、熠熠发光。”——把港区内太阳升起的场面，比喻成打铁，随着丁丁当当的敲打，“铁皮”在扩展、发光，真是一幅才情四射的印象派的图画！
三岛的观察力很精微，而这精微的标志是他盯住了镶嵌在事物缝隙中的色彩。“一个又一个钉坑渗出红色的铁锈。”——这种观察力传神至极！“在漫长的航海期间，稍微挨近伙房，在那里一晃就能看见萝卜和芜菁的叶子。那些绿色深深渗入我的内心，实际上，也真想礼赞那些小小的绿色。”——龙二平实的感受，传达出一个在海上缺乏绿色植物滋养的海员内心的焦渴。
“防波堤下，石堆的白色光亮、显眼、夺目，正在进行的填海工程的顶端，泊靠着的绿漆斑驳的挖泥船正喷吐着黑烟。”——石堆的白色、船体的绿色、烟气的黑色，当这些色彩词集中呈现的时候，我们看到三岛是在多么精心地侍弄着他的感性园圃。
通感
通感是诗歌的属性，它打开了视觉、听觉、味觉、嗅觉的界限，使它们在交叉转换中，实现诗意的最大化。
“每当她略微扭动身体，远处水银灯的光线就变换角度，把内衣幻化成胭脂色和深紫色。在她内衣的深深阴影中，可以感觉到衣褶在静静地呼吸。”
——光线打在身体上，随着身体的晃动，内衣幻化出两种颜色。两种颜色的更迭，带来衣褶轻微的变化，仿佛它在轻轻“呼吸”。视觉的动作转换成听觉的动作，不知不觉中，传达出房子内心波动的激情，和它所呈现出来的静谧之美。
“……宛如黄铜喇叭的音响一般响彻云际的热带的太阳；”“太阳”像黄铜做成的“喇叭”，发出巨大的“声响”，视觉与听觉的交感，使天空格外生动。
夸饰的大词
为一件小事物寻找一个大的比喻，无限极地状写事物的宏伟。
“腹腔中的积血，则变成了热带温乎乎的海洋。”——少年登正处于幻想的年龄，他的想象方式是，把一滴水想象成大海。一只被他虐杀的猫，其腹腔的积血，在他的眼里，幻化成英雄般壮阔的海洋。
“轮船和陆地之间已经被完全断开。分别涂成绿色和淡黄色的船腹，看上去恍若猛然自天而降、劈进陆地中去的那柄硕大无比的斧子的断面。”——将船体比作一柄凌空劈下的巨斧，气势非凡。
“头一天的晚霞简直就像巨大的火灾，而且红得都成了紫黑色。”——晚霞燃烧的地方，成了一片焚烧场，单纯的红色已无法概括它的性质，只有将它过渡到别的颜色，才能写出红色之极，犹如太阳是黑色的。
主体的感觉
在人物主体的心理支配下，其感觉方式表现出——只属于他的意象规定性。
在登的眼里，恋爱中的母亲房子，“身姿极其轻盈，动作极其滑润，恍若在水中舞蹈。”
龙二即将走向少年们为他布下的死亡罗网，少年首领勉强挤出笑容。“在龙二看来，这个微笑恍若纤巧的玻璃工艺品，非常脆弱和危险。”这种尴尬的躲闪与假意的逢迎，只能属于玻璃的性质。
龙二回忆起他出海航行的生涯——“在热带那令人怀念的椰树下，太阳贴附在他的侧腹，正用锐利的牙齿把那里咬烂、撕碎。现在，只剩下灰烬，就要开始和平的、没有晃动的生活。”热带阳光的炙热，仿佛是太阳生长出“锐利的牙齿”，小说没有在意象面前止步，它还要运动起来，还有状态性的跟进动作——“咬烂、撕碎”。
小说只有延伸它的感觉，舒展它的状态的时候，它才会走向叙述的饱满和丰盈。
〔责任编辑 丛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