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秀才出书(外一篇)
时间：2021-02-27 08:02:1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今天是许秀才上的最后一个班,明天他就要退休了。
临下班还有半个小时,车间主任张华来到许秀才身边,说你明天就要退休离开工作岗位了,大家心里都是难过过的。下班后开一个车间座谈会,大家要与你好好叙一叙。
许秀才点头答应着,心里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因为在许秀才的心里,还有一件比退休还令他恓惶的大事:一个曾经对工友郑重的许诺,至今未能兑现的愧疚在折磨着他。
大约是三十六七岁那年秋季的某一天,许秀才的一篇万字小说在北京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了,杂志社寄来了三百元稿费。那个时候的三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技工半年的工资收入了。工友们嚷着要请客,许秀才大大方方拿出一半的稿费请工友们下馆子,席间工友们纷纷举杯祝贺,七嘴八舌夸赞他的小说写得好。许秀才趁着酒酣脑热向朝夕相处的工友们宣布,说他要出一本小说集子,作为自己最厚重的礼物送给工友们。工友们闻言欢呼雀跃,说就等着拜读和收藏秀才的小说集子了。
可转眼二十多年过去,明天就要告老退休了,他的小说集还是水中月镜中花,待会与工友们叙别,这老脸往哪搁呀。
工友们知道许秀才的心事,近几年来闭口不问许秀才出书的事儿。要是早些年,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年小的,工友们常会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你送我们的厚礼咋还不兑现呢,眼都快望穿了呀。这时的许秀才就一脸的尴尬,红着脸喃喃地说道:会的会的,书稿早就准备好了。
“许秀才”是工友们给老许取的绰号。
老许从二十郎当年纪的小许开始,就喜欢在业余时间舞文弄墨,在大大小小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一些小说或是散文之类的文章。那时节,在一堆早晚与汽车零件打交道的工人中,冷不丁冒出一个能把钢笔字变成杂志上铅字的人,在工友们眼中简直是大学问家了,于是就给他冠了一个“秀才”的雅号,说不清是从哪年哪月开始,“许秀才”就成了人们呼叫的大名。
许秀才热爱写作,就如同热爱他从事的汽车装配一样。许秀才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在别人眼中挺平常的事儿,他小子能写得妙趣横生,让人读来津津有味。许秀才写的第一篇小说叫《婚事》,基本是以他师傅为原形创作的一个动人故事。小说发表在省级文学杂志上,工友们争着抢着看,把那本杂志传得像皱兮兮的干酸菜。在许秀才的作品中,写的大都是工人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书中的人物就像身边的张三李四王麻子,让人看了亲切贴心。许秀才见自己的作品让工友们喜欢,写作的劲儿就更足了。事实上,他已把业余写作当成了一项事业,当成了一种人生追求。
有一年,厂宣传部想调许秀才去当宣传干事,不巧的是,许秀才刚好发表了一篇抨击某些企业领导干部不正之风的小说,领导看了很不高兴,说这种文章很容易让人产生某些联想……于是,许秀才调机关工作的事儿也就没了下文。
许秀才倒也无所谓,上班兢兢业业做个好工人,业余时间就在灯下爬格子。别看许秀才每年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不是很多,可几十年下来也发表了一百多篇,足足有百多万字。于是,许秀才就生出一种欲望:结集出一本书,自己亲自签上名,送给喜爱自己作品的每一位工友。
事实上,许秀才曾经有过三次出书的机会,可一次次都落空了。
第一次是省作协发的出书通知,说每个会员只要出八千元,就可以出一千册书。那是1985年,许秀才每月的工资才六十多元,老家父母多病,媳妇才刚刚生孩子,上上下下正等着用钱呢。出一本书花八千块钱,在许秀才看来如同天价,他悄悄撕碎了出书通知,也把出书的欲望撕碎埋在了心底。
第二次是市文联组织出书,说作者出一万元钱,可以出一千册。这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了,许秀才的工资也涨到了五六百元。媳妇心疼老许,咬咬牙凑了一万元,说你可以出书了。许秀才选好了文章,编好了篇目,用一个中篇的篇名给集子取了一个响亮的书名:《蓝领阶层也风流》。他想等书印好后悄悄运到厂里,到时给工友们一个惊喜。可就在他准备送书稿的头一天,媳妇上街买菜让一辆摩托车撞了,肇事者逃逸得无影无踪。媳妇伤得很重,单手术费就要二三万元,许秀才叹口气,把出书的钱扔进了医院,还多亏工友们解囊相助,媳妇才拣回来一条命。
第三次是十几个作家朋友合伙买一国家级出版社的书号,决定出一套“彩云丛书”,每个作者交一万二千元。许秀才欣然加入,喜孜孜把出书的喜讯告诉了工友们。工友们比他还高兴,说许秀才许了多年的愿,终于要出书了。夏丽、王芳是去年才进厂的中技生,俩姑娘电脑玩得烂熟,也特别喜欢许秀才的小说。知道许秀才要结集出书,她俩对许秀才说,老夫子把书稿给我们,半个月给你全弄成电子文档,改也好改,校起来也方便,更主要的是,我们喜欢你的小说,每人电脑存一份作永久的纪念。
许秀才不会玩电脑,但他知道许多作家都是用电脑写作,改定了不用抄写,要多少份打印多少份,许秀才羡慕死了。他不怕写文章,但怕抄稿,尤其那种四五万字的中篇小说,抄一回退一层皮呢。于是,他把编好的书稿给了姑娘们。果然十多天以后,一份厚厚的《蓝领阶层也风流》的打印文稿送到了许秀才手里。
可这一次,许秀才的书还是没出成。你说怪不,事也竟这么巧,就在许秀才要送书稿到文联的当天,班里一位女工上中学的女儿诊断得了白血病。这位女工去年刚死了丈夫,家里为丈夫治病已是一贫如洗。许秀才闻知立即找到女工,把出书的一万二千元捐给了女工。女工说什么都不要,说你出书也是大事,是你多少年的心愿。许秀才说,我是想出书,但比起救孩子的命算得了什么。再说了,那年我媳妇做手术,你不也帮了我大忙。
转眼又是七八年过去了,许秀才虽然时时惦记着出书的事儿,却一直没有机会。一是企业效益不好,夫妻俩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二千元,还要供女儿上大学,手里紧巴巴地攒不起钱来。至于平时的稿酬嘛,多也不过二三百元,都被许秀才邀工友们下馆子庆贺掉了。二是昔年的文友们,有的下海做生意,有的搁笔参政当了官员,再没有人组织出书了……时光一天天过去,当年许诺出书送给工友们的愿望未能实现,这种愧疚像一群小虫子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使他时时有“愧对江东父老”的羞涩。
许秀才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增多,知道退休的日子不远了,但退休真的来临了,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他的小说集还没有出,还惦记着当年对工友们的许诺。许秀才想,看来真是失信了,那点可怜的退休工资只能养老,哪还有机会出书呀!想着这些,许秀才就有一丝隐隐的后悔,当年若是不写那篇让领导容易“对号”的小说,到宣传部当干事,凭自己笔杆子的本事,也怕早弄个科长主任什么的官帽了,那丰厚的收入还怕出不了一本书吗!
其实,这后悔的念头在许秀才心里只是一闪而过。多年的出书愿望未能实现,这的确是个天大的憾事。唯一略感欣慰的,他那些发表在大大小小刊物上的小说、散文,还有那些没有发表的作品,工友们大多是读过的,出不出书也罢了。不过,话虽是这么说,许秀才看到工友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那个送书的承诺还是会固执地冒出来,脸上就堆满了难言的羞愧。
下班的铃声已经响过,夏丽笑眯眯地招呼许秀才,说快去洗手换衣服,我们在会议室等你哪。许秀才换了衣服,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日子过得真快,咋说退休就退休了呢!
许秀才知道这个会是专门为他开的,他必须参加。会议室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工友们。令许秀才感动的是,厂工会的欧阳主席也来了。在许秀才的心里,欧阳主席是一个大好人,他作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自然会接到作家协会的笔会或是采风活动的通知。许秀才毕竟是企业一线的生产工人,外出开笔会或是参加采风活动,尤其时间在一周左右的必须得到厂部领导的批准。如果请事假,不但被扣工资奖金,年底考核还要大受影响。每每在这种时候,都是欧阳主席出面在厂领导面前帮着说话,而且把许秀才的业余创作提到了活跃职工文化生活的高度。正是有了欧阳主席的鼎力相助,许秀才获得了以公差名义参加笔会或采风的机会,车旅费都能得到完全的报销。作为一名生产一线的业余文学作者,许秀才对欧阳主席的感激是难于言说的。
会议桌上码放着高高一大堆东西,上面罩着一块巨大的红布。许秀才觉得挺奇怪,这与欢送他退休有什么关系呢!再看看工友们一个个笑得阳光灿烂,真的猜不透车间搞什么名堂。
车间主任张华迎上来牵着许秀才的手,把他拉到会议桌旁,指着红布罩神秘地说:请你揭下红布罩。
许秀才一脸迷茫,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
许秀才,你揭呀,快揭呀……工友们七嘴八舌嚷了起来。不知咋的,许秀才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猜是什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拉住红布一角猛地揭开了。
呀,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惊呆了:这是一堆崭新的书籍,它们装帧精美,封面大气恢宏,尤其是《蓝领阶层也风流》的书名遒劲飘逸格外显眼。再一细看,是一家国家级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籍。
张华拿起一本书递到许秀才手里,说我们早就议好了,全车间工友相约捐资为你出一本书,一是为了感谢你一辈子生活在我们工人群中,二是感谢你一辈子为工人兄弟创作。工会欧阳主席知道这件事后,取得工厂党政领导的支持,从工会经费中拨给了三万元,再加上车间工友的捐款,所以出了这本书。
欧阳主席来到许秀才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说:想不到吧,这份礼物很特别呢!这本书的书稿是你早就编好的,一直存在夏丽、王芳的电脑里。为了赶在你退休前出书,我们三个月前就悄悄开始运作了,为了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你。出版这本书,不仅是装配车间工友的心意,也是全厂工人和领导的关爱。你一辈子坚持业余文学创作,讴歌产业工人不朽的奉献精神,你无愧于这份特殊的礼物……对了,今天这个会嘛,就是请你签名赠书。
欧阳主席的话一落,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秀才捧着崭新厚实的书籍,心中忽地涌起一股热流,嘴角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
种瓜得豆
办公室来人通知,说方经理下午找人谈话,大家的神情立刻紧张了起来。对浴池中心的几十位员工来说,在用人谜底最终揭锅出笼之前,每个人的心里都蹦跳着一只忐忑不安的兔子。
经理找人谈话,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一种可能,对被裁减的人做思想工作。祁小娟看着低头不语脸色寡白的张燕,心想你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哪还来得及?一个浴池小小的守门员像个活包公似地,亲娘老子来洗澡也要交钱买票,结果上上下下全给得罪了,关键时候着急有什么用?
祁小娟坦坦然然一点不着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想自己多年的良苦用心,是应该得到报答的时候了。最让祁小娟惊喜的是,这回负责承包浴池的方经理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方经理原先是人事科的方科长,此人最爱游泳,炎炎夏日一天至少两次,按公司规定,游泳一次六元钱,两次可就是十二元呀!祁小娟来当守门员之前,是张燕与一位老头轮流守门,老头退休后,祁小娟在方科长的帮助下,由生产一线调到后勤当了守门员。早先方科长来游泳,张燕虽然很热情很客气,但他必须乖乘地买票入场。大热天泳瘾难耐,一想到六元一张票,只好一天泳一次算了。
祁小娟第一天值班,方科长老老实实买了票,待他游完出来时,祁小娟把他拉到僻静处,说领导安排她与张燕轮流上白班晚班。今后老同学来游泳,只要是她当班绝对照顾,不用买票,只管来玩就行。方科长笑笑从此心领神会,只瞅着祁小娟当班时来游泳来洗澡。再后来,不仅是方科长自己来,推而广之惠及到了老婆、孩子和朋友。祁小娟呢,只要是方科长带来的人,一概笑眯眯地放行入场。
有一天,张燕不知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问祁小娟是不是对当官的格外优惠,不买票就入浴池。祁小娟嘴一撇,说没影儿的事,就真的有了,也轮不到你来过问。张燕被她戗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我是为你好。祁小娟现在很得意,心想还为我好呢,倒是该为你自己想想了。他知道,张燕今天之所以神情如此沮丧,是她晓得新任方经理与自己关系特好,担心会被裁员下岗。
方科长来当浴池中心经理,不仅祁小娟想不到,其实大家都想不到。因为这二三年间,浴池的经营每况愈下,亏损越来越严重。正当公司领导为浴池的事焦头烂额时,方科长出人意料地站出来,说他愿意以房产作抵押,个人承包浴池中心,保证一年之后扭亏为盈。方科长随后拿出的承包方案,受到了公司班子的赞赏。就这样,方科长变成了浴池中心的方经理。
祁小娟自从得知方科长承包浴池中心做了方经理,心中那个高兴是没法形容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人事改革自然是当务之急,她试着向方经理套近乎,谁知这个老同学只是支支吾吾打哈哈,一丝风儿都不肯泄露。不过祁小娟心中有数,方经理这些年在浴池白游白洗,祁小娟给他的好处可是多得很呐!据说要裁掉几个人,还要提拔一个浴池部门经理。祁小娟喜滋滋揣度,张燕不会做人,连公司老总来游泳也喊买票,真是个二百五,她被裁掉也是咎由自取。至于要提拔的部门经理,凭着与方经理的老同学关系和私交关系,定是非自己莫属了。祁小娟这样想着,顿感神清气爽,竟快乐地哼起了小曲。
祁小娟,方经理请你到他办公室。见有人来叫,祁小娟强忍住心中的喜悦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事情太出乎祁小娟意料了,她竟是被裁下岗的人员之一。醒过神后,她憋着满胸的不解问方经理:我对你这么好,游泳从不向你收门票,为什么要裁我?
方经理微微一笑:就因为你对我太好,不收我的门票。
祁小娟满脸困惑:我不懂?
方经理说: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不收我的门票,一天两次,你为我节约了十二元钱,我真的打心里感激你。后来,还有我的家人朋友也跟着沾光,我觉得你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可现在,我做了浴池中心的经理,是以全部家产作抵押的。之所以敢这么做,是我知道了浴池亏损的原因,你知道,除了浴池部外,其他部门也大有做好人的。你替我想想,如果各个部门的守门员都像你这样送人情,我不喝西北风才怪!小娟,假如我俩调换一下位置,你会容忍部下拿着大家的利益做人情么!
这……祁小娟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方经理,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忽然想起了张燕,于心不甘地问道:依你这么说,那张燕倒是好人了?
方经理点了点头:当然,我已决定聘用张燕当浴池部经理。
你,你……祁小娟指着方经理,不由恨恨骂道:你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说着逃跑似地出了经理办公室,眼中的泪水哗地涌了出来。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好关系好人缘,咋就弄了个种瓜得豆的结果,心里顿时乱得像一团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