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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林式写作”

    时间:2020-04-25 07:56:4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1991年的柏林,既是我们“喘口气”的歇脚之处,更是再出发的地点。因为,新西兰地处遥远,1989年世界巨变,隔着遥远的时空,仿佛发生在另一个宇宙。我们的感受,仍然系在中国那一条细细的线上,中国发生的一切,好像就是世界发生的一切。但,世界发生了什么?它和中国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未来的生活、写作有什么关系?这场巨变,将如何深刻影响、甚至改写我们的未来?更进一步,它将如何改变整个人类的处境和观念?多少问号,像大海上一望无边的成排巨涛迎面打来。

    我们只是慢慢才懂得,1991年1月2日在“裤裆大街”上那场寒夜漫游,其实在引领一条人生的漫漫长途。

    多年后的2012年夏天,我获得了2012—2013柏林Wissenschaftskolleg(中文翻译是“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这个奖项的内容,是遴选国际科学、社会科学各领域研究、创作的佼佼者,无论年薪多少,由德国政府出钱,“买”他(她)一年学术自由,专心研究自己最关注的主题。“超前研究”,顾名思义,奖金获得者的思路,应该蕴含着人类未来的走向。

    哦,又要到柏林居住一年了!2012年7月和8月,我和友友不得不强迫自己,重拾已很不习惯的搬家、漂泊经验,把我们漂亮的倫敦家,硬生生“拆了”。书、音乐、衣服之类软件,装箱标号运去柏林,家具等等大件硬件,留在伦敦,租仓库储存,等待有朝一日当“还乡团”。哦,好累啊,但不止是体力的累,更是心力的累,原来环球漂流时那沉重而又空虚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

    从1989年到1997年的整整九年里,“搬家”像个梦魇挥之不去: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德国、英国、意大利……二十多个国家从脚下滑过。“家”,除了手中两个箱子、背上两个背囊,哪儿都不在。我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提着行李站在站台上。友友呢,常常边打包边流泪。朋友们常常劝:“别漂了,赶快找个地方定点吧。”可哪里是我们的“地方”呢?只要能放下行囊,有一张桌子,坐下写诗,哪里又不是那个“地方”呢?漂流,让我们学会了一种锋利:迎着每个日子的刀刃生活,让诗句血淋淋握住那把刀刃,并在日子的磨石上把诗打磨得更锐利!

    这些诗,收集在《无人称》和《大海停止之处》两部短诗集,以及《鬼话》散文集中,短诗句句滴血,恰与生存的艰难相配套。散文中,没有“我”,却有无穷无尽的“你”,疾病似的蔓延,犹如一场“自我”之内的喃喃自语,借用第二人称不停进行,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这些并非刻意设计,而是作品被自己的内在能量激发着、推动着,自动生长生成的。说到底,作品结构人生,而人生也恰是一件作品,端看你如何立意、构思、完成?即将写完组诗《大海停止之处》那个夜晚,我记得好清楚,每隔几分钟,从床上跳起来,写下新跃入脑海的诗句。诗,仿佛自己有生命,潮水般向前推进,一波波涌来,直到拍打出那组诗的最后一行“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是的,人生不正是这个意象?一个人站在海边峭崖上,眺望自己又在船上,不停出海。那内涵是:所有外在漂泊,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这犹如一个公式,找到了写作的思维,更抓住了生活的逻辑。有这个公式在,我知道了,自己不仅能活下去、还能写下去,在陌生的世界上继续创造性的生活。也因为这个信心,让我们在1997年决定,试试定居伦敦,同时开始写海外第一首长诗《同心圆》,把活法渗透进写法,把流亡初始时的“从漂泊里发现静止”,引申为无处不是流亡的“在静止内体悟漂泊”。

    漂泊,把人生永在路上的感觉,推到眼前,不容你忽视。就是这个不停深化的“动——静”之变,给我们的思想不停充电,令一部部作品像脚印,留在身后。从1997年到2012年,在伦敦居住的十五年,长诗《同心圆》、组诗《幸福鬼魂手记》、长篇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短诗集《十六行诗》《李河谷的诗》《艳诗》、自传体长诗《叙事诗》,接踵而至。尽管重复同一个诗歌标签,容易获得辨认,颇为讨巧,但我不喜欢那种精神惰性。每部作品迈出大不相同的一步,当然会令读者、评者、译者感到跟不上,因而宁可保持沉默。但这是一种命,源于自我选择,他们要沉默就待在沉默里吧。

    友友教书之余,也出版了小说集《替身蓝调》《她看见了两个月亮》《婚戏》,长篇小说《河潮》更突破当代中国习惯性的自传宣泄,很早(也许太早了)以小说的虚构能力提炼出中国现实的文学意义。它的英译Ghost Tide(《鬼潮》),由英语世界最大的哈泼·科林斯出版集团出版。友友还根据她十余年在英国伊顿公学教学的经验,应对当代中国教育问题,写出了非小说类作品《伊顿公学》。

    嘿,伦敦,没有像当年我们把全部家当(包括一台恐龙般巨大的第二代PC电脑)塞进我的Opel小车,准备向伦敦进发时,老多多在斯图加特“幽居堡”门口向我们告别,半是玩笑半像诅咒说的“伦敦是好,可你们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哪儿的话?我们待下来了,而且待得不赖!

    可是,在一处终于住定、安心,和拆掉安乐窝,重新上路,投入漂泊的漩涡,是太不同的两回事。在一处住惯了,还是会让人忘记人生的漂流本质,误以为已经融入了当地,成了那儿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我从在地球表面的横向漂流,到发现朝向日日深处的纵深漂流,有个很具体的时刻。那是我在伦敦住了四年之后,某个十一月深秋,站在厨房后窗前,眼睛“自然而然”寻找着什么。是什么?我忽然感到一种惊诧:我在搜寻后院那棵苹果树某根树枝上最后一只苹果!找到了。它就在那儿,小小的、红红的,衬着落尽树叶的灰暗天空格外触目。

    这可不是一般的苹果,而是一个提示:当我能下意识“知道”这只苹果的存在,我和伦敦这个“本地”的关系已经变了!这个本地,从我暂停过的无数本地间站出,把一个地址拓展成无限的,把我的全部漂泊经验,包含在它之内。只要向下挖掘,脚下就是隧道,就有无限的深度。更进一步,我们的“根”,只能是这样的,主动长出、扎进任何土壤,把无论何处变成自己的故土,来滋养思想和写作。

    这个本地与国际之思,催生了我的诗集《李河谷的诗》。它一方面深化了我对每个“本地”的自觉,一方面警醒着“国际”一词的空泛。那是不是对当下全球商业化语境中“泡沫化人类”的敏感和警告?谁知道,也许拆掉伦敦美丽舒服的家,再次打包上路,本身就暗含着一个潜意识的警觉:从静到动,打破对世界格局的固定思维,激活新一轮动荡的、不稳定的、实验性的生存——重新开始自觉的流放!

    那次伦敦拆家的经验,使我获益匪浅,它产生了好几首我自己喜欢的诗,尤其是以“蝴蝶”贯穿的三首诗:《蝴蝶——纳博科夫》、《蝴蝶——柏林》、《蝴蝶——老年》。选择这样的题目,原因很简单:搬家期间,我信手拈起了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一开始读,就被深深吸引了。这位20世纪最早一代流亡作家,他体会过的现代流亡感,完全不同于后来那些冷战中的流亡作家。在他逃离俄国的上世纪20年代,这世界上还没有“共产主义阵营”,由此,冷战套话还没流行,以致形成一整套口号工业和商业,令贩子们靠口水盈利。《说吧,记忆》,该称为流亡作家的小《圣经》,因为它不仅没用非黑即白简单化历史,反而不否认人类高尚的理想主义,这尤其表现在对“唯物”价值观的轻蔑上。在纳博科夫看来,谁仅仅以他家的财产被剥夺来解读他的思想,和那些贪婪的剥夺者其实是同一路货色。

    纳博科夫一家离开俄国后,暂居于大群俄国流亡者聚居的柏林,但他父亲、前俄国克伦斯基资产阶级民主政府司法大臣,竟在这儿被一个俄国民族主义者举枪刺杀。他的墓地,就在柏林施潘道俄国东正教公墓中。他父亲的死,是一个象征,让我读到纳氏人生中的“重”,那是种高傲的孤独感:既和迫害者、也和麇集嚣嚣的所谓反抗者拉开了距离。他主动拒绝的,不只是口号,而且是不同群体共用的低俗品味——把文學的高尚降低为一种谋利手段,能买卖痛苦、政治,甚至人生观。在异国他乡,选择单独扛起这份“重”,要一个人内心加倍地强。幸而,纳博科夫的书中,还有一抹无所不在的“轻”,那就是他毕生酷爱、精心钻研的蝴蝶!厚厚的《说吧,记忆》,简直是一本能飞起来的书,因为几乎每一页上,刺绣一样布满了纳博科夫对蝴蝶的描绘,这本鳞翅目文学教科书,让我读得赏心悦目,忘情时,真像骑着纳博科夫文字的翅膀翩翩飞舞。说到底,最美的那只蝴蝶,可不就是纳博科夫纯美、精巧的文学风格?!它平衡了人生之重,提升了人生之重,最终,蝴蝶之轻,成了纳博科夫(或就是“文学”本身)俯瞰现实的根本态度:无论现实多脏多丑,它不能贬低人性境界的高贵和美!时代随风飘去,口号数年一变,唯一没变的,是人的精神品位,它只有高、低之别。人选择它,同时把自己归属于某一群:高贵文化或流氓文化——那血液里的基因密码,不会随一个人地位、名声的改变而改变。

    从纳博科夫父亲的被害、纳博科夫自己的流亡到今天,多少灾难发生在柏林?多少代流亡者到过柏林?柏林自身也有一部《说吧,记忆》,那是一整部欧洲近现代历史,站在柏林任何一个地点,闭上眼,我能感到,我直接镶嵌在历史的脉动中:两次大战、冷战、后冷战、全球化。还有它的地理位置,柏林地处东西欧汇合点,东西欧思想、文化在此潮涨潮落。从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俄罗斯文化经历了勃兴、全盛和衰落。柏林像一面镜子,牵着一串震耳欲聋的人物,目睹他们的“身份”从旅游者变成流亡者,又从狼狈的流亡者,转变为举世公认的“经典”: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纳博科夫、康定斯基、夏加尔、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走在柏林的街上,沉吟这些名字,我有时不免心生恍惚,觉得自己正走在成都杜甫草堂,心里沉甸甸揣着他那些漂泊的诗句,每一步,不像走在土地上,而是走在诗行间,走着,“我”就渐渐融入了“他”或“他们”。“经典”就这样加入我,成了我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柏林,是一只微微凹陷的手掌,始终张开着,承接一代代陨落下来的流亡者。我们落进其中,就给自己的孤独找到了一个强大的起源,它衍生为一种血缘,汩汩浇灌了今天。

    还有个很有意思的学术问题:谁最先选用屈原大作中的“流亡”一词,去翻译英语中的“Exile”?真堪称绝译啊!这不是新词,却远胜新词,它既形象更文化,不仅译出了原文中的“出走”之意,更因为汉字歧义,叠加出了原文没有的多重可能:“流”(流离,流浪)与“亡”(亡命,死亡)的组合,是指“流向死亡”?或“流即死亡”?甚至“从死亡开始流动”?随你想吧!这位能从《离骚》中“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或《哀郢》中“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或《惜往日》中“宁溘死以流亡兮,恐祸殃之再有”)拈起“流亡”一词,一举牵出整个三千年中文诗歌传统,并打通古今中外诗人之根本命运者,不被赞为大天才,还能是什么?!

    柏林DAAD,正是诸多流亡命运和创作能量汇集之处。我住在Mommsenstrasse 9号,和我们一墙之隔那个单元,就曾是俄国伟大的电影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作为DAAD学者时的住所。他上世纪70年代离开俄国时,已经拍摄了《安德烈·鲁勃廖夫》《镜》《潜行者》等伟大作品,尤其是他离开俄国前最后一部杰作《潜行者》,塔可夫斯基自己说:“潜行者需要找到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里,还能够信仰某些事的人。”这寻找,如我所说,简直是一种“从不可能的开始”。他得面对一种深刻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并不相信能找到,另一方面又疯狂地不放弃寻找的努力。绝望和生命,在对抗中互相刺激、共生共存。塔可夫斯基的国际漂流,正是这个思想的绝佳体现。他出国后一共拍出两部电影,两部都是人生和艺术的巅峰之作。1991年,我在巴黎第一次看他的《乡愁》,深为电影最后那个漫长的镜头所震撼,音乐反复休止,又一次次重新开始。男主角秉烛穿过干涸的水池,途中蜡烛一次次熄灭,他也一次次回到出发处,执拗地重启这西西弗斯之旅。哪个流亡者,不是每天醒来,都感到自己是从今天的水池边开始跋涉的?同年,在柏林艺术影院Asenal,我看了他患癌症后的绝笔之作《牺牲》(我觉得翻译成《祭品》更好),那可以看作塔可夫斯基留给世界的艺术遗嘱。那个结尾,一位对世界倍感绝望的老疯子,一把火烧了那座老房子,倒在泥水中朝着灼烧的死亡哈哈大笑。他笑谁?笑什么?笑自己是祭品?或笑不值得祭祀的世界?又或许,他也看到了下一步:“以死亡的形式诞生才真的诞生”?这个我离开中国前写下的句子,在柏林,和塔可夫斯基的心发出了共鸣。

    也别忘记德国本身的流亡者们吧:1933年希特勒在德国上台,除了迫害犹太人,更焚书毁画,打压有独立思考力的自由知识分子,那造成了一大批德国流亡者,著名的如作家托马斯·曼、孚希特万格、诗人戏剧家布莱希特、钢琴家施纳贝尔等。当年托马斯·曼流亡美国,入境时回答海关人员的那句名言“我在哪儿,德国文化就在哪儿”,多么荡气回肠!言外之意,对一个艺术家,其实不存在“流亡”这个概念。你在每件作品中抛弃旧我,就像抛弃安乐而守旧的家园,又创造新我,就像闯入一片旷野,这精神之旅中,谁不是流亡者?或者说,精神创造者,必须进行自觉而主动的流亡!正是这批专业水平超群、思想原则清晰的知识精英,在“二战”后德国重建中,成为新德国文化的中坚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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