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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嚣的蜂巢,悬空的花朵

    时间:2021-02-23 07:57:3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语体是人具体运作语言的艺术。如果说语言几乎就等同于人的思维,那么,语体就是思维的思维,是人对语言运动规律的自觉。不少长篇小说失于语体,败于语体,一俟出版,即行将就木,纵然作者有多么大的叙事理想也不能唤回它的生命。这是因为小说的语体就是小说的身体,小说的生命与其身体必然为一。审视一部长篇小说止于语言修辞,可能失于盲人摸象;评析一部长篇小说止于文体表面,可能失于走马观花。此二径都有可能导致我们在复杂的长篇小说面前审美判断的乏弱。只有不畏长篇的繁复,将语言和体式结合起来,通过语体探析,深入作品肌理,发现作者之智慧、作品之能量,才能把握长篇小说的命脉,更有效地探索小说创作的独特规律。

    小说的成功当然要落实在语体成功上,语体成功是小说成功的原因之一,但语体失败小说就会全面失败,因为文体使小说像小说,语体使小说是小说。可以认为,小说的语体就是小说的整体,语体一旦形成就具有自足、自能、自由的生命活力。小说语体是小说灵魂的具体承载者,小说文本的变革必然通过语体的发展来实现。因而,语体分析是小说批评与鉴赏之关键的重要的工作,无论宏观批评,还是微观细读,我们都不能因为烦难而回避对小说进行语体解析的这一中介环节。我以为当代小说批评不能一味地只吃洋药,我们既需要金圣叹那样的古代细读,又需要罗兰·巴特《恋人絮语》那样的文本解构,同时需要语体角度的中观探究。我想通过《青白盐》①的语体分析认识长篇小说的语体艺术,看一部好小说能够为我们提供多么丰富的时代内容和审美新质。

    蜂巢语体的审美功能

    一部小说就是一个喧嚣的蜂巢。喧嚣,这是我们对小说声音的强烈印象。我认为《青白盐》创造了一个具有“蜂巢语体”特征的家族小说新文本。——蜂巢语体这个自拟的概念来源于我对《青白盐》的阅读印象。《青白盐》在长篇小说语言艺术上的成功可概括为蜂巢语体的创造。蜂巢语体能够充分赋予人物以权利与自由,着力表现人物精神深层的混乱与撕裂,全力推动小说形成堕落与复生的文化循环,在人的现代失落里寻觅古典的诗意浪漫的理想。通过历史叙述与当代话语多层重合,古典文言与民间话语共时结合,叙述方式与诗词曲赋得体配合,叙事艺术与抒情风格高度融合等言语方式,有力实现对人物行动与内心进行聚焦透析的深度描写,有效完成对人物精神高贵与庸俗激烈冲突的复杂叙事,有声有色地抒发人与命运对抗冲突过程中爆发出的心灵激情。从而实现母语创造与生命觉醒同一、语言大美与灵魂真境同一、大彻大悟与大喜大悲同一的和谐叙事理想。具有以上功能的语体有着强烈的现代性、开放性和独特的表现力。辨证统一,圆融浑成,其具象的表现为复杂的喧嚣,其抽象的终极为沉默的空无,其形象的实现为单纯的和谐。我将具有以上功能的语体称之为蜂巢语体。

    中国古典小说的人文积淀与现当代小说的精神积累相互渗透,短篇小说的长期修炼与地域文化的独到理解相互作用——《青白盐》多音共鸣、双声话语、时间错序、空间倒序,现代小说修辞有机统一在小说人物的多角对话系统中,而这一多角对话系统又转化为颇为自然酣畅的现代汉语叙事,具有作为蜂巢语体的具体特征。

    整体形成作品的风格与意境。蜂巢语体的构造使《青白盐》的语言感觉敏锐,气韵丰赡,笔法细腻,蕴意精微,成功塑造了一组性格鲜明,精神饱满的人物形象。《青白盐》俗中藏雅,旧里出新,古典与现代充分融合,在复杂中寻找清醇之美,在混沌里烘托单纯之美。借助这样的语体艺术,《青白盐》在悲剧的情境里、苦难的历史里发掘人之幸福情爱的存在意义,挥写出了人对抗不幸命运的酒神狂欢。它的语体在内容上对家族小说有着重要突破,在艺术上对复调小说、对话语体既有借鉴又有重要发展,形成了具有中国风格的现代小说语体。

    《青白盐》就是这样一个春天的蜂巢。它局部的阶段性的局部情境逐渐悬浮为超感觉的整体“意境”——如果还可以叫意境的话。

    自在展现人物的权利与自由。小说人物的自由依赖文本自由、语言自由来完成,三位一体,小说艺术的高度就是艺术自由的高度。在一个喧嚣的蜂巢里,每一只蜜蜂都向自己心中的甜蜜自由飞翔,为捍卫酿造的权利而斗争以至牺牲,失败或者胜利。追求艺术自由是蜂巢语体的基本功能。

    在《青白盐》中,人物互动交流,人物在言说,也在行动。作家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赋予了充分的话语权利,行动权利,辩解权利……人物生命权利的发挥使小说散发出酣畅的自由感。整个小说的叙事角色由我和我爷爷马登月共同担任,两代人对于家族历史的记忆、幻想互相补充而又常常矛盾,对历史秘密的探知,对历史价值的怀疑,反映出小说文化价值的多元。

    好小说必须是自由的。小说言语自由,行动自由,心灵自由的实现,就是小说的实现。小说人物作为人的实现,必须是权利与自由的实现。小说空间应该是一个具有自由意义的诗意历史空间。但这一小说境界的实现,必须以小说的语言创造与文本创造来完成。黄土高原、董志塬、塞上小城西峰、马莲河、员外村……作者带领我们进入了一个富有浪漫诗意的想象空间!人物以各自的状态在这个空间里自由运动,每一个人物都是在小说中其他人物多视点观照中变得形象鲜明的。每个人物在创造自己的同时也在创造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作家把创造人物形象的想象力还原于小说内部的每一个人物,使整部小说变成不同方面的想象力、创造力的聚合,聚合出一股强劲的历史前进的动力。

    深层表现灵魂的混乱与撕裂。蜂巢语体充满语言自身的欲望。其价值就在于发现人类的精神裂变转化为语言的撕裂,而语言的撕裂表现着文化的分裂、人的文化心理的分裂。分裂与和谐天然地融于人的一身,在人物的思维里对立统一着,对立的话语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呈现分裂状态,小说只不过要把这种分裂的原真状态表现出来。这就是蜂巢语体形成的理性动因。

    马步升曾说:“世界是混乱的,人生是混乱的,小说是混乱的。世界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或后退,人生在黑暗中摸索着辉煌或毁灭,小说在黑暗中摸索着像小说或不像小说。”这些创作愿望在《青白盐》中得到充分实践。就是说,他希望自己的小说是好小说,是一个好看的小说,又是一个“混乱的小说”,一个对小说既定文体有突破的“超小说”。这与小说家特殊的世界观有关。马步升希望小说应该是黑暗里的辉煌,照亮世界与人生的黑暗。在小说里这样的意识也有泄露:“自我生命的亮丽,导致了自我认识的迷茫,正如视力再好的人,当你仰望头顶灿烂的太阳时,看到的仍然是混沌。”②既然世界是混沌的,人生是混乱的,那么表现它的小说就应该是混乱的。只有混乱的语言才能反映混乱的本质。如果世界有序就不需要小说来表现,如此,“混乱”就是小说自由的具体状态。混乱与黑暗是蜂巢语体形成的原因,辉煌与毁灭是蜂巢语体的表现状态。而混乱的小说语言其实就是思维的、心理的、精神的、文化之混乱的言语外露。马步升想完成的就是这样一个有混乱感的“复杂小说”文本,《青白盐》就是他对“复杂小说”进行探索的成果。他认为小说人物该说什么语言时就说什么语言,小说语言应该折射时代转型过程中人的精神裂变。《青白盐》中铁徒手出嫁泡泡之前的心理斗争,马登月家族衰落后的精神沦落都是典型的灵魂混乱与撕裂。再如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一个女人十五六岁时的语言,年轻时的语言,分裂为两个相反性格的变态女人的语言都很不相同的,因为她自己相反相成,互相敌对,互相伤害,语言对立。

    蜂巢语体的意义就在于,其一,认识到人生命的权利与自由的辨证统一,人精神的混乱黑暗与辉煌毁灭的辨证统一,人精神裂变与语言撕裂的辨证统一。其二,找到了和谐表现这三者的艺术形态——使蜂巢语体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一个家族混乱的谜语。作家通过混乱撕裂的复调语言,多向立体的复眼视角创造出一个混乱而又单纯、冲突而又和谐的复杂小说文本。

    集中激变古典的诗意与浪漫。古典性里含有现代性,现代性里含有古典性,共生并存,历时性与共时性复杂统一。马步升一方面主张小说就是偶然,另方面他又追踪中国文化的古典性。他在《青白盐》里运用蜂巢语体,通过对神秘性的提炼,探求中国古典审美的未来意义,实现了小说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双赢。其实践说明,语体是语言艺术生命创造的共同体,它不是单一的文体技巧。它必然经历民族化、个人风格化的心造过程。它不是到商店里挑衣服穿在身上那么简单。

    为什么我不用复调小说、对话语体等西方小说的现成概念评述《青白盐》,这是因为《青白盐》的创作实践早已不是对西方现代小说的复习,也不是对中国传统小说的翻版,它带给我们的理论启示是重要的。我们着眼的应该是小说的新质,看作者到底把我们自己的审美水平向前引进了多少,而不是嘲弄地说他那种写法别的国家已经有人用了,那理论已经不新了。世界上不存在可以随意套用的语体,只有不断创造的语体,没有拿来即用的便宜。

    查尔斯·波特莱尔说现代性要“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出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从过渡中抽出永恒。”“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另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为了使任何现代性都值得变成古典性,必须把人类生活无意间置于其中的神秘性提炼出来。”③这里古典性与现代性不是线性时间概念,现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古典就应该败亡。所谓现代性不是现代才有,所谓古典性也不是现代不应有。

    全力推动文化的忏悔与复生。在一部小说里,具体的语言技巧,都要指向小说文体结构与人物形象的形成。《青白盐》发现了语言与文化的关系,与时代变迁的关系,与家族兴衰的关系,与人成长发展的关系,将语言转化为人类精神“堕落与复生的循环”,所以如果我们认为这部小说是一个精神的迷宫,是百多年来中国北方边地一个蜂巢般的家族群精神堕落与复生的循环,那么心灵自由的缩小或放大,人性创造的压抑或高扬都在这个循环里,通过情节的紧张运动显现于读者。

    要实现以上这些功能,作家必须有强烈的语言自觉意识,付出常人可能体会不到的心血,他要对特定人群语言内部的差异或层次有敏感,对语言不同变素的相互作用有深刻体验,对社会通用语、方言,不同职业和集团的行话,语言的仿古反古、创新等相互之间交叉的意义有独到发现,在此修炼的基础上养成广泛吸纳的开放胸怀。

    具有大气度、大胸怀的小说家能够全力调动自己的艺术积累,使小说异音碰撞,多音共鸣,不同社会集团、不同角色,包括叙述者都能饱满地表达自己,使小说吸纳其他语体、文体,形成聚焦辐射、相互作用,形成具有强大艺术功能的蜂巢结构,使语体成为社会结构、文化衍变的最高象征。

    这样看来,语体结构的形成就绝不是一个小说技术的借鉴或创造的简单问题。一位作家强烈的语言自觉意识的发生其实就是他文化的觉醒,是对本民族文化的精神发现。因而,蜂巢语体首先是从作家灵魂内部发生的,是从这个民族文化的内部发生的,必然地要与文化的节奏旋律相合拍。《青白盐》就是这样一部具有强烈文化意识的作品。

    蜂巢语体的审美目标

    目标感直接影响着作家对语流的控制,语感的把握。语体的对话功能、生命能量早于落笔以前就已激情昂扬,与作者自身的能量聚合,推动创作完成,牵引着作者走向自由与创造。马步升以为,对小说而言,语言就是思维,人物就是思想,环境就是情感,情节就是逻辑,结构就是世界观。这些小说要素聚合起来,构成小说语体。小说语言功能的实现召唤小说诸要素的聚合,也就是说小说语体是小说思维、思想、情感、逻辑、世界观等不同方面的聚合。广义地看,人物、环境、情节、结构也是小说的语言。它们作为小说的宏观语言与微观语言在相互对话交流的过程中,奔泻为畅达的语流,聚合成特定的语体,体现作者的创作意图,实现小说的审美目标。

    如果作家个人的审美情趣完全同化了他的人物的语言,作家本人既有的语言纯粹观就异化为语言强权,则小说语体自身的主体地位就完全丧失了。在《青白盐》中,铁徒手是一位饱读经书的封建官员,他的主要语言当然是官话,而马正天以降的陇东土著居民当然说的主要是陇东方言土语。人在命运的不同阶段,不同状态下,其语言也会发生重要变异,小说语言亦需紧随其变。寻找小说语言的原生性。《青白盐》的家族语言让语言回到说的状态,回到日常语言,回到文化语言,但不是回到传统意义上的方言。作者要寻找的是小说语言的原质,追求小说语言艺术的本真。在《青白盐》里社会公共语言、陇东地域方言、家族语言、人物的潜意识语言等等融合为小说人物的心理语言、个性化语言,已经超越了对地域历史的书写。根生长在语言与灵魂的深层,《青白盐》的小说语言是根语言,他提炼的是原生态语言里的原汁液态。

    在《青白盐》里,小说文体的特点、语言的冲突,实质是家族与家族的精神文化差异。《青白盐》里已无贵族,《青白盐》里的家族,是败落的家族。《红楼梦》中人的修养情怀在《青白盐》时代已经不存在了。小说中文人已是传统文明的遗响,是古典情怀的遗音。这一没落过程在小说里具体表现为语言的没落。爷爷马登月什么话粗,什么话脏,就说什么话,这就是一种象征。铁徒手,读艳词淫诗也是这种情况。小说语言的目标就是实现小说语言与生活本质、人生本质的极度贴近。

    小说作者的主体意识必须转化为小说文本的主体独立性,而文本的独立性又以语体的创新为前提,如此语体的目标才能指向想象的最大化实现。据上可知,在小说中每个目标都是小说多重因果关系的一部分,指向甚至连作者自己都不能预测确定的未知命运。蜂巢语体形成的主要动因由对作者语体策略、叙事理想的追踪分析或可探知。

    蜂巢语体的语体策略

    语体的上位是文体,语体策略受作家的文体战略调节。④马步升有强烈的语言自觉。在杂与纯、难与易、长与短的权衡里,在这矛盾的选择里,马步升确定了《青白盐》的叙述策略。他把握着《青白盐》的旋律节奏,淡泊时,乡场晒暖,激扬时,利剑点穴。他的小说语言既有经典白描,又有浪漫写意,既能走马观花间轻描淡写,又敢快马扬鞭时浓墨重彩。我们常说水至清则无鱼,此话可以视为长篇小说语言选择的绝妙原则。小说家多年滋养的胸怀和气度使他敢于跳入污泥而不染,让他的美堕入庸俗又超越庸俗,达到脱俗。如何做到这一点?这就需要作家站在文学史和文体史的综合高度事先预想小说文体要什么元素,不要什么元素。这与小说写什么和不写什么的内容决策是一体两面的问题。

    小说的本色出自本能与自然。小说《青白盐》故事好,有吸引力,阅读快感强烈的背后是作家对艺术辨证法的深到把握。小说的本色离不开构成小说的基本要素:人物,情节,环境,语言,思想。马步升还原小说要素,仍然坚持着“文学的基本原理”,在此基础上首先保证作品的易读性。

    马步升意识到在当下要创作能经得起时间淘洗的长篇小说,创作主体必须全面完成自己的学养修为,具备广博的学识,超迈的眼光,渗透对话新质。马步升同时意识到,在当下创作长篇小说又必须及时被读者接受,不可脱离时代,疏远读者,这又要求创作主体必须完成对这个时代的大众语言的适应性。作家意识到语言被社会创造,又对社会产生反控制力量。人类生活频率的提高,要求语言简单浅近,作家对此不能没有反应。他为了使自己原来的纸质写作习惯吸收渗透网络写作的浅近亲和,做了数年的博客写作准备。长篇小说创作迫切需要的新鲜感、宽厚感在这种文体心态里得到积累。

    马步升还意识到,不同的语体与不同的表现对象之间有着天然的适应性,只有你的语体与你的人物的思维与精神高度对应时,实现文体互融,才有可能言为心声。换句话说,不同的语体有不同的特点、特长,这特点、特长只有与表现对象恰切结合起来,它的优势才能发挥出来。在长篇小说里他吸收了诗词曲赋民歌等多种文体,为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为了促进创作,多年来他坚持理论研究,撰写评论,坚持进行系统的历史文化研究。

    同一文体内部不同层级的文体特点,构成着该文体自足的艺术系统。马步升坚持小说创作的“升级制”,由练楷书到写狂草,由散文的创作而短篇小说,再到中篇,再到长篇。在20多年的创作生涯里,他不急不躁,认真地狠下功夫读了很多书。下以上这些笨功夫的效果在《青白盐》里都渗透了出来。尤其是短篇小说艺术在这部长篇里面发挥的作用是方家一看就能识见的。如此,他才做到了小说环环相扣,戏戏相连,整体是艺术,局部也是艺术。多少人把长篇小说写得只有长,章法荡然无存,没有篇了,可《青白盐》的不少场次都是可以截取独立欣赏的。

    只有文体意识,没有语体策略的小说往往只有故事的叙述,语感破碎,难有思维对思维的创造,不会有新的思想、新的审美模式产生。

    蜂巢语体的表现形态

    艺术的辩证法在蜂巢语体里得到充分体现,摆脱单向,双互辩证,形成多向网状联系,犹如风洞,形成通向内部的强劲风力。当然这也可以看作对话,但对话的目的指向着潜对话状态,指向沉默、空寂的静电交流状态,指向思想最隐蔽的住所。读者最初会以为这是“一本不干净的书”,但读完就不这样以为了。看到杜拉斯的一句随感:“其他人的书我觉得很干净,但他们往往像古典主义的书,没有任何风险。”⑤小说语体的不怕风险和小说情节的冒险,亦是辩证的统一体。《青白盐》之冒险的语体形态主要表现为:

    历史叙述与当代话语多层重合。马步升的目标是让“语言成为一个时代的整体象征”,这就出现了不同时代语言“前拉后扯”的叠合现象。其实已不止一个时代,顺便说一下,家族小说本身也不是单时代写作,而是跨时代写作,多时代写作。风情万种的泡泡一开始就集财富与艳情于一身,成为小说里读者注意的焦点。“泡泡”一名把我们对历史与当代的感觉混合起来,反讽当下的流俗,暗含时代的隐语。诸如此类的语言在小说中都暗藏机关。读者结合上下文语境,都能感受到这种语言的跨时代交错带来的深层真意,感到历史的荒诞重复。《青白盐》通过跨时代的语言叠合,节省篇幅,蕴藏深意,使彼一时代的人物成为此一时代的象征,前一时代人物的命运成为后一时代人物命运的预言。我所举的这些反讽意味颇浓的语言其实都已成为含义复杂的暗示。这需要读者以消化压缩饼干的胃去理解。读到铁徒手即将被革命者处决一段,我禁不住哀从心来,似乎理解了历史循环往复的悲凉。

    古典文言与民间话语共时结合。早期读过脂批《石头记》的读者如戚蓼生发现“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花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⑥绛树、黄花这两人,“一声两歌”“一手二牍”正是《红楼梦》的基本特点,戚蓼生以音乐书法之“神乎技矣”喻《石头记》语言与结构双能的奇美文体艺术,这证明对蜂巢语体现象,古人在实践上有探索,在理论上也早有认识。《青白盐》里好几位人物的语言就是既会生活口语,又善书面文言。常常此一场合出口文雅,彼一处境又酸话连连。这一语言的双能现象,也是《青白盐》小说艺术的奇特景观。小说中铁徒手请向惠中来给泡泡看病、铁徒手收买牛不存时的交谈、马登月给海家写对联等场景都是这样。《青白盐》为什么用文白夹杂的话写,为什么用了那么多古典诗词,就是想创造一个古典文化氛围,然后,让一个古典情怀的美女在现实的名利场中光华四射。

    叙述语言与诗词曲赋得体配合。一般而言,有些描写以散文写则会收气不足,或滑入弱酸,当以诗词曲赋状之,便可直入人物心灵幽微,叫人灵魂亮起来。

    《青白盐》诗词曲赋的暗用,有的在大场面处。这就是叙述的赋化表达,这些地方没有历练经年的白话口语功夫,没有到位的古典美学修养,那可是玩不出来的。但这目的万万不在炫耀作者的才华,也不止在完成人物形象的塑造,末世遗响,这就是用心血书写历史文化的流失,是文化断肠的血珠泪滴。

    叙事艺术与抒情风格高度融合。高尔斯华绥说:“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分界线在于作者主导的思想倾向,因此,倘若他首先追求的是愉悦,那他就是浪漫主义者,如果他首先追求的是暴露,或者假如你喜欢换个说法阐明,那他就是现实主义者。”⑦马步升说他要叙写的是人生的快意,是快乐的人生。事实也是,充沛的抒情性、激动的愉悦感,使《青白盐》成为一部热情奔放的浪漫主义的现代家族小说。小说既是文学,就是情感的审美,那么其抒情性是万万不可缺失的。以上诸方面通过叙事艺术的高度融合,抒情气韵的全面整合,自然而又立体地统帅为一,成为蜂巢语体的丰满肌理。

    蜂巢语体的叙事理想

    作家理想的实现就是语体的实现,语体的实现就是风格的实现。得意忘言,所谓蜂巢语体者,即一个人的创作理想与语言艺术追求的实现。作家的理想就是语言的理想,语言的生命就是作家的生命。一个没有语言理想的作家无足可道,一个没有母语追求意识的作品,乏美可言。一位作家天然地背负着传承母语创造艺术的神圣使命。

    追求母语创造与生命觉醒的同一。作家的生命是母语诞生的。作家如果不热爱自己的母语,他就不会热爱生活和文学。马步升早在1995年的一篇散文《语言的尴尬》里就道出了自己对语言的领悟。他说:“每一种语言所构造起来的世界都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如果不真正地进入该种语言之门,那么,你就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不速之客。”“语言是一个人的生命之本。”“传统社会中,一个家族、一个集团、一个民族其存在的标志,便是对其母语的拥有。”“每一位语言学大师无不操着母语辞别人寰。真可谓哲人已逝,母语犹存。母语仍是他们的生命之本,生存之本,已渗透了血液骨髓,它就像父母授予的四肢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运用自如,后天为了生存所学的语言只不过是安装的假肢,外表看来可能要比真肢光洁灿烂一些,但用起来却没有风行水上、自然成纹的洒脱。”⑧马步升的语言觉醒早在他叙述童年的散文里,在他走出黄土世界之初就苏醒了。由语言的觉悟,语言理想的确立,到兑现出一部《青白盐》,这中间探索酝酿的时间跨度是漫长的。

    追求语言大美与灵魂真境的同一。《青白盐》形成了民族大母语和家乡小土语、经典文言与现代口语的多音共鸣,这语言上通宇宙人伦本体,下达情欲言谈举止,无装饰无矫情,洒脱天然,坦荡无羁,真诚袒露人物灵魂的行迹。“残缺的文化传承塑造了残缺的人文景观,而从这些残缺的缺口渗漏或爆发出来的声音必然是残缺之音。为懂得这些声音我寻觅了整整二十五年,在二十五年的坎坷人生中,八岁那年冬天的唢呐声在我的血脉中往复流荡,终于一条明晰的声音之流展现在我面前:那是从酷烈的黄土缝中迸出的生命之音,那是从身心俱损的肌体里敲榨出来的破碎之音,那是残缺的灵魂岩缝里漏出来的残缺之音。”⑨由他早期散文里的这般感悟,可以体味到,母语就是他灵魂里的声音之流,他在母语里一直寻求着大美的真人、大气的灵魂真境。

    追求诗性狂欢与审美悲情的同一。悲喜交加,以悲当喜,在柔肠百结的语言寻求里,泡泡的形象诞生了。虚伪的政教,变态的礼法被冲破了,女人活泼鲜丽的灵性在世俗的黑暗里喷薄而出。因为他意识到黄土山乡的妇女是男人的灵魂,是一个家族的灵魂。用这样的灵魂语言创造的青白盐道上的风云人物们,哭会哭出来一天红霞,笑会笑出来满地鲜花。俯仰吸呼,白云颤动;厮打吼叫,雷霆万钧。试看《青白盐》,马正天、铁徒手、乏驴、牛不存……这一干人等,或高尚,或鄙俗,或尊严,或怯懦,或拘谨,或狂放,都成了作者灵魂的万变千化、作者笔下的狂草大写!

    当人精神萎顿,心灵沉迷,态度消极,行为阴郁,作家拿什么去拯救?他只有拿自己语言的汽油燃烧自己,照亮活人与死尸。当世相难明,自感混浊,以诗、以文难述心情,无法与人作庄严交流时,文人便散漫言辞,夸饰真义,寄托玄思,自作小说起来。这样的小说往往走性情一途,浪漫放达。这样的小说比如《青白盐》,语言风格恣肆弘壮,丰赡充实,洒脱瑰奇,时有蒙昧恍惚感,让人读罢似乎走出黑暗的混沌,又在光明的晃动里晕旋。

    结语:蜂巢语体的几点思辩

    创作手法不是理论概念的应用,同样的手法用在不同的作家手里创作出的是不同风格的作品;相同的技巧在不同民族的作家笔下,都必须实现民族化,个人化。若此,那些被视作修辞、语法、技巧的东西,都需要被作家统一在一个具有民族文化创造性、开放性的语体系统里。当作家从桌前离开他的小说,小说就靠它的语体自在运动,语体就成为一个由读者参与的能量自供系统。语体内在能量的发挥,使《青白盐》成为一颗自燃的恒星。但必须认识到,作家自身的理性高度决定着语体功能的强弱。

    语体功能的发挥也不是单纯的小说语言的配置问题,它承担着现代长篇小说的艺术追求在小说里的整体实现,不可作局部观。当我们的作家创作了一部好作品,我们既不能以有点陈旧的审美观念,以偏概全地否定,也不能因为作品对西方现代小说手法的借鉴,说它是别人技术的模仿。

    在以上讨论中为什么提到小说又是悬空的艺术?艺术观的空白空间之空与世界观的虚无空寂之空在这里又相契合。蜂巢语体具有的悬空感就是这一契合的反映。语言不是小说的填料,语言的目的是建造空间,小说语体的力量是作为砖瓦梁柱等等部件协和之后产生的艺术合力。语体建造好了空间,作者就要退出,作者就只是客人了。在宽阔的内空间里,人物灵与肉的混乱与撕裂才可上演。只是蜂巢语体是一个多维空间的创造,每一个人有自己独立的酿造空间,犹如蜜蜂做蜡房、采花粉、酿造都是多元分工。

    在蜂巢语体构建的小说里,没有一个旅游向导,读者自己在作家设置的语言迷魂阵里寻找出路,探索谜底。读者成为小说不由自主的介入者,获得阅读自由,这是如《青白盐》这样的小说语体功能的不凡之处。就是说,小说的自由是作者、小说人物、读者共同创造、共同拥有的自由。当种种语言元素聚合起来,小说艺术的和谐就是对审美功能的放大强化,而不是收缩降弱;若此小说的自由就是具有平等价值的艺术自由,也是与历史和现实相对分离的想象的悬空的自由。

    小说通过反抗达到和谐,当这自由受到威胁攻击,小说里的每一个字符就会勇敢伸出自己的刺反击你,每一个字符既带着蜜液,又带着毒汁,从小说人物的花朵里采集花粉,酿造被我们称之为审美的蜜糖。文明的悖论是毁灭,幸福的悖论是背叛。小说家在错位、撕裂的缝隙里,在甜美幸福的和谐里酝酿的却是毁灭与背叛,是开放新的花朵,诞生新的蜂王,然后新王率领着、喧嚣着突出重围,飞出旧的巢窠,飞向另一片蓝天、高树、花野……当读者要进入小说,他就是一个探秘者,他可能把自己幻变为一只蜜蜂,进入蜂巢。而那个原来的蜂巢就成为悬空的历史。

    悬空的蜂巢花蜜流失,但它的空洞似乎向我们言说得更多。高明的小说家给作品留出了巨大的空白,比如《青白盐》的作者有这样好的描写功夫,但却对泡泡的心理活动很少直接描写,很少对贩运青白盐的盐帮、对人生存的物质苦难直接描叙。何因?语体艺术的奥妙深藏其中。

    总之,就普遍规律而言,语体是语言的基本体式,文体通过语体才能形成。语体特征不明则文体形态模糊,难有个性。生动独特的叙述描写等等表达方式必须统一在独特的语体里才能有效发挥作用。只有独特的语体才能创造独特的文体,语体在探求语言世界与物相世界的对应性中形成,一俟形成就散发出有特殊魅力的语感。

    就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创作而言,蜂巢语体作为文学语体必须着眼于特定社会生活情境里人的话语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的统一,确定词汇、语法、语调、修辞等方面的不同特征,实现语言历时性与共时性在人思维世界里的整合、在情感交流过程中的个性化,从而有效传达人的审美体验。蜂巢语体犹如磁石,吸引细节,使每一个词汇都有了血液流动般的方向感。蜂巢语体的魅力就在于它一旦形成就是作品的心脏,激活整个文体,使之充满生命活力、时代活力。一句话,语体的创造是文学创造的核心,小说艺术成功的关键亦在语体创造,因为只有创造性的语体才能完成创造性的艺术使命,超越一切羁绊,向单纯和天真升华。《青白盐》的蜂巢语体就是这样一个成功的个案。

    注 释:

    ①马步升著:《青白盐》,敦煌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②马步升著:《青白盐》,敦煌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294页。

    ③江怡主编:《理性与启蒙——后现代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31—32页。

    ④童庆炳著:《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第1版,第135页。关于文体与语体的区别可参见这部专著。

    ⑤玛格丽特·杜拉斯:许均主编《杜拉斯文集·写作》,曹德明译,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19页。

    ⑥曹雪芹著,霍国玲、紫军校勘:《脂砚斋全评石头记》,东方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1012页。

    ⑦高尔斯华绥著,倪庆饩译:《高尔斯华绥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156页。

    ⑧⑨马步升:《一个人的边界》,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9月第1版,第63页,第242页。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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