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入门》的小说改编及其白话语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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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法国耶稣会传教士戴遂良1892年编纂汉语教材《汉语入门》,书中选取中国小说《今古奇观》、《聊斋志异》、《家宝二集》,用当时通行的口语加以改写,反映了编者个人的文学观和语言观,同时又带有18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在欧洲影响的烙印和19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新印记。该书为我们提供了典型的个案,将“五四”与晚清时期的白话文变迁相勾连,表明了晚清白话文与现代白话文衔接的可能性,对既有的论述构成了一定挑战,促使我们反思从晚清积蓄力量到“五四”最终爆发的文学革命中的其他源流,考察来自异质文化的白话文运动的推动因素。
关键词:戴遂良;《汉语入门》;白话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0)11-0174-09
戴遂良(Léon Wieger, 1856-1933)是19世纪法国汉学的代表人物,他被视为晚明以来三百年间能够真正承袭利玛窦遗风的耶稣会传人。但学界目前对戴遂良及其汉学著述的研究还很不充分,除了布热斯讷(Lisa Bresner)在1997年发表的论文《汉学神父:从利玛窦到戴遂良的救赎》,2007年在北京召开的世界汉学大会上美国乔治敦大学历史系教授魏若望(Fr John W Witek)的报告《关于戴遂良出版物的思考》,很少有人对其进行专门的研究,他是一个经常被提及但仅仅是“提及”的汉学家。
戴遂良1881年作为法国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与著名汉学家顾赛芬(Séraphin Couvreur, 1835-1919)一起常年在河间府(今河北献县)传教,1933年病逝。他精通汉语,特别是官话,对中国文化有深入的了解,留下了33种相关著作。正因如此,他编纂的汉语教材特别值得我们关注。本文要讨论的是戴遂良编纂的六卷本汉语教材《汉语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et de Style Chinois)所选编的古典小说,该书1892年由河间府天主教会印刷所出版,1895年、1903年再版。书中第五、第六卷选取当时流行的中国小说,以法、汉两种语言对照,由易到难、由短至长依次编纂,篇目主要来自《今古奇观》、《聊斋志异》、《家宝二集》。编者从中国文学传统自身寻找资源,用当时通行的口语改写古典小说,从篇章结构到语言形态都迥异于原文,具有现代白话小说的文体与语体特征,是对中国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在“五四”新文学作者的历史叙述中,否定了晚清白话文与现代白话文衔接的可能性,将“五四”作为欧化白话的起点
①。 《汉语入门》为我们提供了典型的个案,将“五四”与晚清白话文变迁相勾连,对既有的论述构成了一定挑战,促使我们反思从晚清开始积蓄力量、最终在“五四”爆发的文学革命中的其他源流,考察来自异质文化的白话文运动的推动因素。需要说明的是,编者改写时使用的现代白话的语体特征在该书所选三种小说中都有所体现,但为表述方便,本文分别展开论述。
一、《今古奇观》:“适用于今,通行于俗”
《今古奇观》一书在《汉语入门》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戴遂良从《今古奇观》中选编了11篇,其中第六卷针对汉语程度较好的学生所编写的长篇课文,甚至全部来自《今古奇观》,这足以表明编者对这部小说选集的重视与偏爱。
《今古奇观》是明末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精选四十篇作品而编成的话本小说集。话本小说起源于说话艺术,作为语言教材有着天然的优势。而《今古奇观》一书又可以说汇萃了宋元以来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的精华,并容易获取。郑振铎在1930年代谈到该书的流传时这样说:
[GK2]平话集的运命是很可悲戚的。不是受了官宪的禁售,便是自然的绝迹于书坛。三四百年来(从初有平话的结集算起),流行最广,最为读者所知,且在实际上是延着平话集不绝一缕的命脉者,只有今古奇观一书罢了。说起今古奇观来,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其盛名是与三国、水浒、红楼梦诸巨作并著、同传的。但如果更问人,除了今古奇观以外,更有何同类的平话集,则往往瞠目不知所对。坊贾作伪,乃更以与她同类的书,或竟将与她绝不同性质的书,题作续今古奇观,乃至三续,或四续、五续今古奇观以售欺于世人。这更可见今古奇观一书是如何的得人欢迎了。学人们知道今古奇观以外更有“三言”、“二拍”以及京本通俗小说诸书,只是最近十年来之事情。在以前二三百年里,今古奇观可以大胆的说是平话集中的独传的儿子。
郑振铎:《西谛书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84页。
在“三言”、“二拍”以及其他白话短篇小说集尚未被发现之前,《今古奇观》不但是最受人们欢迎的作品,并且曾经一度被视为研究白话短篇小说的最重要文献,兼负起保存白话短篇小说面貌的重任。正因为《今古奇观》风靡而其他话本小说又不易得,戴遂良倚重《今古奇观》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同时,作为浸淫于中国文化的汉学家,戴遂良深知,作为汉语教材不应只考虑到语言教学的适用性,还应当兼顾其文化传达的功能,特别是对程度较好的学生,语言教材应包含语言之外的风土人情、文学与文化等更多的信息。《今古奇观》在这一点上,也很成功,此书虽以“奇”字标榜,但“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夫动人以至奇者,乃训人以至常者也”
(明)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载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93页。
此外,《今古奇观》在欧洲获得普遍的译介从而形成一种文学传统,对于西方人来说,相对比较熟悉。它既是一部风行中国的小说,同时在欧洲广为流传,因而可以说是欧洲人学习汉语的不二之选。《今古奇观》在海外影响很大,被誉为中国八大小说之一,它比其他中国小说早几十年就传入欧洲。1735 年,法国耶稣会士杜赫德就首次把《今古奇观》介绍给欧洲人,在巴黎出版了他编著的法文版《中华帝国全志》(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a),其中收录了三篇《今古奇观》中的故事,即第20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第29 卷《怀私怨狠仆告主》、第31 卷《吕大郎还金全骨肉》,由耶稣会士殷弘绪译成法文。翌年此书又在海牙出版。这部译著使欧洲人第一次接触到中国文学作品。此后,《今古奇观》的各种译本迭出,有单篇的译文,也有选译其中数篇汇成一册的,先后被译成诸多语种,它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有关《今古奇观》在西方译介的情况,前有陈铨《中德文学研究》、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张桂贞《〈今古奇观〉的德译本及其传播》等著述,近期有宋丽娟《“中学西传”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735-1911)》一文。
戴遂良在选编《今古奇观》时,有非常显著的个人风格,体现了自己独到的眼光,不完全为中国选家和欧洲的文学风尚所左右。我们注意到,《今古奇观》之入选《汉语入门》的篇目与其在欧洲长期流传的篇目不完全吻合。最早译介到欧洲同时又被广泛翻译成各种欧洲语言的篇目之一《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汉语入门》中并未收录。同时,一些在中国遭到查禁的篇目反而受到戴遂良的青睐。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禁小说,《今古奇观》亦在被禁之列,不过是针对部分内容抽禁
孙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沧州集》,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06页。
。阿英《小说三谈·小说搜奇录》也谈到这部小说遭抽禁的问题。他指出锦心斋刊《袖珍绣像今古奇观全传》,是从《今古奇观》四十回本中选出二十回刊出,其中第七卷《灌园叟晚逢仙女》、第十卷《女秀才移花接木》、第十四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目文全挖去,“当是刊出抽禁,刊行期约当嘉、道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