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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的忧郁(下)

    时间:2020-12-07 03:59:5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三、历史的忧郁——诗之自觉

    屈原诗/思想之诗的“流亡”母题,就这样设定了:

    其出发点,是对历史的亲历感。

    其核心意象,是“在历史中流亡”。

    其基本语境,是“我的历史场景”。

    其内含诗意,是“历史的忧郁”。

    相比于此,把屈原诗说成“浪漫的”想入非非,太轻飘飘了;倚靠线性时间的阶段性,来谈论它“伟大而古老”的价值呢?也太简单了。不,屈原诗一如一切经典,不局限于某个时间,它囊括所有时间,通过书写,它把历史变成自己的纵深,由此获得了一般抒情诗难以企及的深度和力度。

    屈原诗,在文字深处,进行着另一层思想灵游:永远的提问者精神,在每行诗里竭尽全力地追求,亲历一切历史,反思所有活生生的现实,最终落实为每首诗独一无二的形式和语言创造。

    在诗人提问者面前,时空不存在任何阻隔,相反,“每个现实”都在和他自己互为印证。永远就是现在。它们互相渗透,彼此包容。一次亲历就打通千百万次亲历。直抵人的根本命运时,古今中外并无不同。

    对“历史的忧郁”而言,仅仅大历史不够,仅仅一个人也不够,只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才够。人的质地,由此决定。

    但,诗歌观念再高级,也必须落实为书写。

    历史的忧郁,究竟如何存在于诗?不仅关乎“为什么写”,更在于“怎么写”。

    长诗是屈原诗最显著的特征,它不仅前无古人,且在后来二千三百年里,也后无来者。有句常言:形式是内容的延伸。虽然浅显,却没有说错。屈原诗/思想之诗,由于其内含的历史纵深,必须发明不同于一时一地抒情的写法。这个“写法”,我称之为“空间诗学”——一种贯穿了屈原诗诸多大作的、用多层次复调结构建立起来的共时空间,最终呈现出“大历史—大流亡”自觉。

    屈原诗的长诗和组诗,每一首(组)题材之独特、特征之鲜明、语言和形式之独创、结构之完整,无不令人啧啧惊叹。其中,诗人之“我”神出鬼没,既可以有人称的现身,又能够隐入诸多面具(如《九歌》),上演一场历史大戏。诗中那些对话,犹如交响乐之复调,在交流、辩驳、争执、咏叹中,交织成推进诗作的能量。用“空间诗学”阅读屈原诗,才能真正理解它们辉煌的精神之美。

    更有甚者,这一首首杰作,又潜在地构成了一个更高的整体。拉开一点距离,去观察它们的全貌,我们能看到:那一步步有机的递进,一重重宏富的层次,一种清晰有力的内在统一,一个连续不断的最高完成度,终于打造出一件古典中文诗歌传统中绝无仅有的“大作”。

    我在《屈原诗,隐没的源头》中,稍稍梳理了屈原诗的写作顺序,这梳理十分必要,因为这样一来,一个诗人的精神历程(流亡—灵游)才浮出水面,那空间诗学也从蓝图到建筑,显现出建构的全过程。

    诗人的直觉可以一步到位,但诗歌的成熟之路,却必须靠艰难的积累和打磨。屈原诗的几部主要作品,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我把《九歌》作为屈原诗找到“自我”的起点,恰如瓦格纳之《尼伯龙根的指环》,以莱茵河神话握紧了日耳曼文化之根,《九歌》用十一首神人歌,天纵聪明地展演出了一场浩大辉煌的古巫祭祀剧:东皇太一之华贵、云中君之飘逸、湘君之多情、湘夫人之美艳、大司命之庄严、少司命之欢快、东君之灿烂、河伯之深沉、山鬼之窈窕,直至《國殇》挽歌、《礼魂》颂歌。论者尝孜孜于诗中“人物”的性格,多么绚烂瑰丽,没错,但我更看到,屈原诗自其开端,已经全方位打开了自己的精神视野——那个此在和历史浑然如一、互相渗透的世界。诗人出入其中,既可戴上面具起舞,亦可裸出面孔倾诉,无论庙堂之高、山林之野,诗人灵游的脚步一触,无不粼粼泛起光波。《九歌》是青春的、得志的,翩翩然才华横溢的,历史已然登场,天赐般搭起一座戏台,却远没展示它阴暗龌龊的背面。屈原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它依然稚嫩,但已远远甩开了小花小草们。

    《天问》被许多人排在《离骚》之后,但我认为,无论从思想线索,或文学形式上看,《天问》的位置,都应该排在诗人成熟过程中,即,前有《九歌》,后为《离骚》。如果说,《九歌》植根楚国巫文化,打开了整幅神人交汇的天地,《天问》则登堂入室,不是简单接受,而是深刻挑战那个“天地”,一口气发出一百七十余问,从创世到自我,掀翻了天界人间所有既定答案。全诗起首处,那开天辟地的一“曰”,更是可怕地到位,它把创世神话的“都说是”,一举扭转为“谁说的?”,而这对“说”的质疑,比其后所有质疑更有力,它呼应老子、遥接维特根斯坦,成为诗歌中最早反思语言限定的“语言哲学”。承接这股浩气,《天问》中的“历史”,被一一拷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无数的历史例证,一一罗列犹如自传,从“谁传道之?”到“我又何言?”,无比完整地归纳了整个历史的存在问题——语言问题。《九歌》的历史之美,至此已深化为历史之思,且通过思,把“他说”的历史,纳入了“我问”之内。《天问》的写法,已开《离骚》先河,沿着创世、天地、神话、历史(含括现实)、自我,一层层打开,通篇神话历史、人物故事,貌似说古,实则论今,都无非诗人的“语言”而已!哦,我无比疑惑,是哪位仙人,点化了屈原,传授给他这“提问大法”?还有比百思无解,更令人心怀忧郁的吗?可又正是这“问”而不答,才愈催人深究,史书的密封漂流瓶,就这么被撬开,成就了这件亘古人寰之独一大作。“提问者”,诗人永远的形象,以此挑战所有人,谁敢不服?!

    历史的忧郁(下)《天问》是思想利器,《离骚》把历史的忧郁主题推到了极致。再一次,这首长诗成为中文多层次共时空间诗学的最佳例证。多遗憾啊!我们竟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称呼屈原诗时代那些方块字!说它是“汉字”?“汉”作为名称,竟还没诞生。说它是“中文”?又不伦不类的像个从现代剽窃的东西。或者“楚文”?可其构字、用语、内涵,又明显超出楚国国界。我在此顺带一笔,只为指出,我们对历史这个深海的探索,多么肤浅有限。回到正题,《离骚》又大不同于《天问》,句法上,它彻底摆脱了《诗经》四言诗的基本句式,而找到植根于楚国巫言的双联对句形式,在一联中,上句以句中一虚字(变化使用“其”、“之”、“以”、“而”等)+句尾的“兮”建立节奏,下句句中再以一虚字(常为“而”、“之”、“乎”)呼应,这个句式和节奏,整体构成了屈原诗特有的一唱三叹,在抒情表意的功能上,比《诗经》四言的短小扩充了百倍。更重要的是,这咏叹调式的舒展,对传达历史的忧郁感,直如天赐!“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两千多年前,屈原诗已深得“自由体”真谛,它必须有“体”,而不仅仅是“自由”!《诗经》的音乐基因,在此大大发展,并拓而广之,充分加强了汉字(姑且这么叫吧)的旋律感和音韵能量。有了这涛声,一条文字汨罗江,才能浩荡前行,发育出《离骚》的长诗结构,从而让诗人胸中垒垒如石的历史忧郁,终能一吐为快。

    《离骚》灵游,发生在多层次结构上,如前所述,那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是一个貌似自传体的历史起点,它把即将引出的流亡之途,直接设定在“朕”、“余”(我)的内部,于是,“灵均”之“均”,岂止限于同代人?那“灵”须打通古往今来,才配得上这一游!“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这哪里只是一人生死之叹?它直接贯通了天地之始、岁月遭际。这个“历史之我”,终于来了!整个大历史,在他怀里,已血肉交融,无分彼此。他亲历大历史的每个时段,契入诸多人物内心深处,与之合一——成为“他”(或“她”)!由是,“宁溘死以流亡兮”,遂成为千古患难者的同一心声。女媭们对诗人的劝导,纷纷以史为例。而诗人坚守精神洁癖,也在拒绝整个“历史”的污浊。《离骚》一个一个层次地剥开了一个精神宇宙:个人、现实、历史、神话,直至大自然的千花万叶,都被点化成一个动态、自足的诗意象征体系。这里,我以为对这些“象征”,不必强加解释,它们如音乐动机般存在,呈现、互动、交织,完成空间建构,才是诗之关键。终于,诗人上下求索不得,无奈回返现实,重重失意的唯一启示,是诗人除了自救、自美,别无他途。历史中所有的、唯一的“人”,只有以所有的、唯一的“诗”为归宿。“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灵游,在此结穴。颇像我写过的句子:“一个字已写完世界”⑧。

    《离骚》复调的音响织体,投射出心理的复杂性;它的立体结构,印证着思想的多层次,所有种种,归结为我给“历史的忧郁”那个定义:让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这个内部满载历史之人,既苦痛又丰美,两者都是加倍的。他在追问里放逐,在思想中流亡,对于他,故乡、旅途是同一回事。出走,在深化对故乡的理解;静止,精神也不会放弃远游。一种无出路,发生在一切走投无路深处。一种决绝,把诗人(和世界)逼至审美境界,去细细品味自己无法解脱、也不要解脱的痛苦,直到它凝为一粒血红的结晶——诗。

    1993年,我在海外漂泊的第五年,终于通过组诗《大海停止之处》,打通了这个血脉,那组诗的压轴之句“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如醍醐灌顶,启示我:一切外在流亡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全部远离,都在加深内心那个原乡。

    《离骚》能实现使“大历史成为一个人”,还因为汉字的另一件秘密武器:动词非时态。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等等时态的阻隔,人物、动作、场景乃至外部与内心,都可以自由转换,恍兮惚兮间,诗作被建成了同一空间。一切“历史的”,都是“现在的”,时间远近只是名称,它们同时发生在这里。非时态书写,亦可称为“共时”书写,它取消/删去事件的狭义背景,将其深化——抽象化成人生的意象、处境的隐喻。它们存在,是为了让一首诗得以完成。

    试想,如果不是使用“汉字”,那《离骚》中上天入地五彩斑斓的描绘,便不得不在插入的时态间不停切换;诗人的灵游,也必须随着人物(人称)改变而变换不同动词格式,那么,不仅《离骚》一唱三叹的联句形式会四分五裂,一气贯通的灵游更难以为继,诗人被隔离、禁闭于自己的“时间”里,怎能把古今沧桑变成亲历?

    对我来说,《离骚》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历时和共时之间的张力:历时的神话、历史人物和事件,被共时的书写纳入“亲历”经验。一首诗中,事件的内涵是处境,一时一地的意义,再拓展就成为所有时代的意义。个体的历时遭遇,并未被群体的共时惨痛所抹煞,相反,所有人贯通的命运,令个体的悲剧性更加深刻。“历史的忧郁”啊,因为内在于我们,才永远无法挣脱。这,是否正是《离骚》最感人之处?

    “历史”,又一个和制汉语词,“历”,人之无尽;“史”,存在之无尽。人有多深,史就有多深,诗也该有多深。

    西方史诗的特征,在于依托时间做线性叙述,或可曰“诗述史”。而《离骚》的空间诗学,让诗人亲历过去与现在,同处现世和幻象,在不同层次间自由转换,把所有层次叠加成一个立体结构,根本的命运,被归纳其中。这种建立自足语言空间,以含括时间的诗学意识,或可称为“诗含史”。

    《离骚》的体量,远较西方史诗为小,可它的深度,却丝毫不比那些长篇巨制为轻。我曾说过:“理解但丁《神曲》的结构较容易,因为他个人化地使用了地狱、净界、天堂那个现成体系;而理解屈原《离骚》的结构较困难,那隐含在繁复语言背后的追寻途径……纯然是个人哲思的。它使《离骚》占有了思想史的位置。”⑨通过《离骚》的结构,“人的彻底困境”这一诗意,获得了最深刻的表达。现在我想说,配为思想之诗传统奠基的,非《离骚》这样“灵均”式的文学自觉不可。

    《离骚》把《九歌》的历史视野、《天问》的精神挑战性和空前绝后的形式——结构原创力结合在一起,建构了屈原诗的集大成之作。其后的《涉江》,犹如一首自我归纳之诗,短小、浓缩而悲怆,充满了彻悟生死后的宁静——“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这些哀音,宛如鬼哭,带来水下阴浸浸的寒意。此时,诗人重提青虬、白螭、昆仑、玉英、天地、日月……更与“浪漫”无关,唯在宣示“吾方高驰而不顾”的疯狂。读这首自挽歌,谁的心里不感到一种凛冽刺骨、沉郁深厚的孤独?

    那是什么孤独?

    1985年,我为第一本英译诗集写的序言,题为《重合的孤独》⑩。一个短句里,充满自相矛盾:“孤独”如何“重合”?“重合”了怎么还会“孤独”?但,写下这命题的,恰恰是只有三十岁却已亲历过不少沧桑的我,特别是那场自以为超前于人类却在最黑暗的历史噩梦中醒来的“文革”……“你将不再有必要记住自己的姓名和面孔。你將从思考得麻痹的那一刻放弃思考,你所拥有的全部只是一块化石,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埋葬在化石深处,还是化石正从自己身体内部悄悄生长?”当我们终于开始反思身边发生了什么,才赫然发现,同一个专制思维下,不知多少人死去了,或者说,不知一个人死去过多少次。每个人的孤独里,被填充了多少同命运者的孤独。那块化石,使现实成为最大的魔幻:“你早已置身其中了一个初临之境,你终于重逢了一个将要结识的人,你正在读自己从未写过的诗。”仿佛活在巫术里,历史从“时间的痛苦”再深一步,就成了“没有时间的痛苦”。那所有重重叠叠、错综纠缠、怪圈循环,都在一个人之内,而他(她)的孤独,却又无非是对别人一模一样的重演。“重合的孤独”,一种中国原版的孤独。非遭遇“重合”的抹杀,不能真正抵达孤独的本质。这可怕的、彻底的“知—道”,在二千三百年前,就被屈原诗抓住了、写下了。从那时到现在,这“历史的忧郁”像笔旧债,还在滚动它的利息。

    由是,圆明园残存的几根石柱,汇聚起一代人的集体潜意识。我们最常用的“废墟”一词,哪里仅指眼前这几年、几十年?这些石头伸出大地,一如我们的躯体探出历史,其血脉相连,哪里分割得开?“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是的,没有祝福,只有詛咒,从鬼知道多深的地下投出,劈面迎着诞生。这感受陌生吗?抑或对当年面黄肌瘦又热血沸腾的我们太熟悉了?那冬天黄土地上的呼呼风声,天空中围着风圈的一轮冷月,都穿透历史而来,让我们感到,那梗在心中、不吐不快的块垒,好大好硬,非呕出不可。有人曾问我,你为什么总喜欢写过去?我反问,难道它“过去”了吗?

    整个1980年代,历史、文化反思浪潮汹涌。一场场倒春寒挟来似曾相识的凛冽,提醒着我们“非时态”的含义。我曾删掉笔记本上过百的题材,只留下《半坡》《敦煌》,写成两个组诗,去把握生存、精神那两个人类永恒面对的层次。也许因此,我被叫做“寻根”诗人,但问题是:我的根需要寻吗?我的根就在自己身上,我该摸到它、抓住它!1985年写作的《与死亡对称》,第一次使用了“我的历史场景”手法,一个结构内,八个历史人物、四个神话原型,对称地汇聚于“我”——仅有的用第一人称完成的四篇荒诞散文,你说是一面聚焦了历史的“现在哈哈镜”也未尝不可。

    1990年代以后,我人已在国外,生存、文学语境大变,问题不在怎样“活下去”,而在怎样“写下去”?如何不复制自己,而创出新路?一个预定的结论是:拒绝简化诗歌,堕入宣传口号。经过五年深海摸索,终于,1993年的《大海停止之处》,把我导向那个启示:“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没错,出海——但不止离开,更是返回——拉开的距离都在“自己”之内。自我和人生的结构,本来如此。每个人生在历史之内,又不停把历史包容进自己。出走和还乡是同义词!这个“流亡”自觉,也让我理解了出国前的经历,那不正是一场故土上自我选择、创造的精神“流亡”吗?谁是提问者、反思者,怎能不是流亡者?所以,我在《同心圆》里写:“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在《叙事诗》序言中写:“大历史绞缠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想来屈原诗的作者,读到这些,也会欣然微笑吧?

    我曾说过,我出国时,带着一本“中国思想辞典”,以此和世界上所有文化交流,从未遇到任何障碍。仔细想想,这本“中国思想辞典”最宝贵的内容,应该就是漫长、艰难的历史文化转型,给现实积淀出的复杂性吧。在内部,我们得忍受传统与现代冲撞的持续疼痛;在外部,得面对各种角度的简单化。尤其冷战意识形态的说辞,不仅过时,更在遮掩今天严酷得多的现实。我们能在双面夹击中幸存吗?这四面八方的“不可能”,能否变成能量,推进自我的创造性转型?幸而,屈原诗绵延二千三百年的孤独,给了我们足够的底气。它跨越二十多个世纪,还在支撑我们的选择。用“提问者”的定位,催生内心持续的强震,借全球化取消的时空阻隔,极端扩张一个人的思想素材。不同文化间大大深化的公约数,攥紧了今天判断事物的标准。这样,我又获得了一部“世界思想辞典”,那仍是一种亲历,但历史场景和忧郁深度,远超昔日。我们的全球意义,正在于此:以一种深海下的聆听,探测彼此,听懂彼此。

    经验这个过程,可以说是中文诗人极大的机遇,尽管这正面含义,经常通过负面现状来成全。挥之不去的“历史阴影”,令“历史的忧郁”更显浓重,一次次希望而来,又一次次失望而返。

    这正是屈原诗的经历,在那里,历史并非一片阳光明媚,反而更多风雨如磐:“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诗人何止以史为鉴?时空帷幕一经掀开,他亲历的命运,在历史中无所不在。

    中国历史最触目的特征,是它在时间上绵延不绝,文化上一以贯之。汉朝以降,两千多年的文化大一统,使集权思维渗透生活方方面面。从国家体系到个人意识,这个“传统阴影”,在古代笼罩朝代兴衰、怪圈循环;在现代,偷换各种概念,搅扰思想转型。我们记忆中,到处是它的污渍。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刚醒来的人们,眼睁睁看见“文革”话语再次降临;1990年代后的“权贵资本主义”,金钱原则混淆着人生准则,终于沦为无原则。基于经济开放,我们曾一厢情愿地以为向上的趋势不可逆转,也把生命的“意义”定位于此。但,“历史”何曾一帆风顺?沉积的非自觉、刻意的健忘症,呼应着全球性的自私自利、玩世不恭,令最不愿看见的“过去”,突然变成“现在”,是我们“回去了”?还是它“回来了”?一字之差,显形一个魔幻现实。

    噩梦的轮回,粉碎了线性时间观和简单进化论。它们如此脆弱,压根经不起一问:我们离开过这“阴影”吗?一个数千年在内循环中深深固化的传统,在一百来年的风暴动荡中,靠囫囵吞枣、消化不良的西方夹生饭(想想“和制汉语一览表”吧),就以为能顺利完成现代转型,难道不是异想天开?质言之,中国文化转型里,复杂、艰难、反复,乃题中之义。历史的阴影,没有或缺少才怪了,说它是一种“命”,也未尝不可。这一道道坎,不可能绕过去。我们今天的经历,都是设定在文化密码内部的。也不妨说,是屈原诗早已写下的。历史其实没有倒退,它只是用逃不开的“必然”,推我们向思想深处又掘进了一步。

    当“流亡”成为生存常态,“历史的忧郁”成为内心常态。我们唯一该钦佩的,正是屈原诗对噩梦的先知先觉。它的每一行里,都响着那个喑哑的口音——“历史的阴影”啊,能穷尽吗?

    阴影即痛苦。越浓重的阴影,痛苦和压抑越难解脱。21世纪中国诗人的忧郁,理所当然地比屈原诗时代更深刻。犹如屈原,我们环顾世界,也不该轻信任何外在的出路。人生没有捷径,唯一的信念,是向忧郁深处去!以屈原诗的空间诗学,为自己的哲学依托,认清历时事件——共时处境——根本命运那三位一体,建构诗之自足,成为永恒的“诗意的他者”。

    我多次提到,当代中文诗人,应该争当“后锋”(相对“先锋”而言):拚后劲、拚定力,拚耐力。必须意识到,我们这一两代人,是在和历史较劲,不成比例的体量,唯有找到不凡的支点。

    这支点,就是抱紧诗歌压舱石,以不变应万变。

    1990年代以后,我开始很明确地朝一个方向努力:把我的各种写作,建成一座互补自足的城堡。诗歌创作,是一个个“项目”,每部作品绝不重复,由此拉开一条长长的航迹。散文写作,创造性延伸另一个与诗歌同其久远的中文散文传统,一种以诗意综合各层次素材的纯文学文体。文论思考,一种不得不做、又乐在其中的自问自答,假装答,激发更深的“问”。翻译尝试,从音乐性最强的狄兰·托马斯,到堪称思想教科书的乔治·奥威尔,他山之石,有助辨认假玉。自传体写作,时间飞快流逝,用不了多久,当我们记忆流失(或被抹去),那些脱离了语境的诗句,就会变成风中孤零零飘摇的小纸片,一堆猜不透的谜语。因此,由我们自己记下诗作的可靠出处,十分重要。这意味着,把历史内化进自我,让外在的时间和空间,成为内在于书写的有机部分。

    这座城堡,由巨石砌成,远看没有门,近看才发现,每块石头都是门。这里,和屈原诗一脉相承的,是对“流亡”的认可(或曰认命):门,不通向逃亡之途,它是进入内在自由的入口。石头里面,才是绝处逢生的宇宙。

    向内出海,向内漂流。在每行诗里,提炼那首“纯诗”的原型。当我写下:“这行诗就是我的汨罗江”,我就加入了屈原诗的大流亡,并承认,“历史的忧郁”是一种肯定。

    正如王德威先生的标题所说:历史的忧郁,应该成为作品里一种“内爆”。它是历史和人性间,压抑与反抗成正比的递增。特别对于中国历史、文化进程,我要说,我们的历史反思远远不够,认识“阴影”浓重程度的能力也远远不够。传统理解的简单化、现代理念的“夹生饭”、浅尝辄止的“反思”、时髦理论的侃大山、群体情绪的泛滥、商业化贩卖廉价政治口号、被物质欲和利益的裹挟……使“内爆”的当量日渐萎缩。我们该慨叹“生命意义”的沦丧吗?抑或从未获得过它?

    我为《幸存者诗刊》第十一期写的卷首语,题为《有根的诗》。何为“根”?一言以蔽之,就是良知之痛。历史和现实的亲历,汇合于人性的痛感。屈原诗又是一个楷模。诗歌透明体,裸露着内心的真实,有一分是一分,没有或假有,也清清楚楚,绝对掩藏不住。生而为人,会痛能哭,已是覺醒的开始。仅仅哀告“不可能”是不够的,认知了“不可能”,却坚持从这里开始,才有原版的诗意。因此,题材、风格可以无限多变,但诗绝不可一刻无根!我鄙视不痛不痒、无病呻吟、喧嚣矫情、油滑空洞的“诗”,因为它们根本不是诗,更在毁灭诗。归根结底,诗学仍是人学。对“诗”的认识,书写着诗人或美或丑的一生。我们都长得越来越“像它”——灵魂塑造个性,个性塑造命运。它们貌似为二,实则同一。屈原诗曾经如此,我们也同样。

    黑暗与光组成阴影。黑暗加深时,只要记住:我在写——这就是光。古今中外,诗人只需要这唯一的母语。

    我们和屈原诗,都在指向“诗意的他者”那个归宿。

    在“他者”成为流行语的世界上,“诗意的他者”,意即做一个主动的“他者”。我们的孤独,不是期期艾艾怨妇式的被迫,而是来自自觉寻求。我曾区分“诗意的激情”和群体情绪,前者,基于永不放弃的自我追问,以质疑自身,打通存在的所有层次。后者,则是“运动”式的喧嚣躁动,最终导致自我毁灭。屈原诗是典型的“诗意的他者”之作。它的“流亡”,定位在哲学和诗学意义上。哲学上,透视存在的多层次,以非线性的共时时间观,含括、深化每个历时“场景”。在诗学上,突破抒情诗的单层次,以空间诗学的立体结构,配套思想之诗的传统。由是,它挣脱了地理、国界之类局限,让任何地点,都成为人生出走之处,也是诗歌归来之处。一场“灵游”,每一刹那刷新着存在。

    一个恒在深化的诗歌圆心,一个层层扩展人生同心圆,把一切亲历经验,聚集在自己身上。由是,撕心裂肺的“距离”吗?那完全是褒义词。沉重压抑的“忧郁”吗?也正是一种嘉奖。这当代中文文学的特征,同时具有不可替代的普世价值。“诗意的他者”,用“独立、自由、美”的题中之义,摆正了与政治的关系。诗意为本,政治为末。诗意包含政治,诗意裁判政治。诗歌的原则,先天抉择了政治的态度。屈原诗给出了“诗意的他者”的原型:诗之崇高,命定配套诗人的遭遇。至今,仍在定义古今中外一切流亡者。

    个人之内美、理想之美人、世界之美政——一个以“美”为终极旨归的思想之诗同心圆,恒在眼前。二千三百年悠悠逝去,屈原诗常读常新,那“自由与美”的本质,重合进一代代诗家的孤独,更集聚了他们的骄傲。多少时髦理论转瞬即逝,而事实证明,谁心中有“美”,就能自我净化,并为日后悔恨大大免疫。

    水面愈漆黑血肉间愈亮起你的光

    让我们习惯苦苦香香的想念

    一滴水追上亡魂

    看着自己成为神话

    屈原诗水波粼粼,它的涟漪,荡漾在我们身上——这,就是“彭咸之居”!

    (作者为汕头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⑧ 杨炼:诗作《面具·三十》。

    ⑨ 杨炼:访谈《一座向下修建的塔——答木朵问》。

    ⑩ 杨炼:文章《重合的孤独》。

    杨炼:诗作《还乡》。

    杨炼:采访录《被偷走的骨灰瓮》。

    王德威:《历史的忧郁  小说的内爆——评李锐与莫言》。

    屈原诗:《天问》。

    杨炼:《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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